“酆都司?”一个声音打断了卢泽承的回想。
“是的。”卢泽承回应着。面前站着一名古代装束的男子,右手拿着一本线装的书卷,他身着绿色的长袍,长发在颈后用绸条束起。面目俊美,脸色从容又温和,卢泽承看过猪乐桃的《世说新语》,一部讲述历史故事,搞笑欢乐但看完也不落下历史苍凉的漫画。卢泽承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简直就像是从那部漫画里直接走出来的潘安或者卫玠,再现名垂青史的美男,站在面前有质感,但是让人感觉随时会绝尘而去。
但他是孟戈,生得逢时也许历史上的就是竹林八贤。
孟戈的身后有一列长长的队伍,随着孟戈脚步停下队伍也停了下来。卢泽承随便瞟了他们一眼,习以为常般的对四肢僵硬行动迟缓的亡灵不感到吃惊。这些即将走上奈何桥的亡灵男女老少都有,面目枯槁但双眼炯炯有神,就像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卢泽承觉得今日渡河的亡灵比他预想的多太多了,也许是大乱迫近了要加紧把亡灵送走,以免轮回的秩序被破坏得更加严重吧。
“我找泰媪大人。”卢泽承说,论职位泰媪和酆都司无法比较,一个是贯穿于十宫之间官员一个是楚江宫的官员,但卢泽承对于年长的孟婆抱有尊敬所以称其为“大人”。
“请随我来。”孟戈礼貌的微微颔首,他转身背向卢泽承的时候,卢泽承眼里的青溪大桥就变成了一座石桥,桥上不按规律杂乱的悬挂着红色的灯笼,石桥的转缝里生长着金灯花,在灯笼的光照下反而而艳丽得盖过了其光彩。
唐代段成式所著的《酉阳杂俎》里有记载:“金灯,一曰九形,花叶不相见,恶俗人家种之,一名无义草。合离,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环之,相须而生,而实不连,以气相属,一名独摇,一名离母,言若人所食者,合呼为赤箭。”
金灯花也就是曼珠沙华、彼岸花,喜阴森潮湿地,适宜生长在腐殖质土壤中。有传说彼岸花开开彼岸,独泣幽冥,生长在黄泉路上,它还有“鬼擎火”的名字,意为引导死灵走上奈何桥。在酆都金灯花却已经是最不玄妙的东西之一,它们没有诞生出一只花精,也没有什么思想感情,只是生长在适宜的敌方,可以作为佐料,或者说药物。
队伍中的亡灵能够看见这长堤上绵延的金灯花,想必非常美丽玄妙,但卢泽承只能想象一下,他是一个活人更不需在今天渡河,他只看得到那些在石缝中肆意生长的金灯花,那里是奈何桥,对凡人来说最神秘的最具想象力的地方之一。
孟戈带着卢泽承向前走,身后的队伍也移动起来。
孟戈说:“泰媪在桥上等待亡灵渡河,你今日突然来访,请先在这里等候。”卢泽承点点头,看着队伍从身边走过去,桥上泰媪在煮汤,两名女子站在她的身侧。
他站到桥头不远的望乡台边上,每只亡灵在上桥前都会在望乡台上站一会儿,看着不知目的的远处,最后回顾一次自己在凡世的一生,然后才走下来正式走向孟婆。
卢泽承很有礼貌的等待,也不因为无聊而玩手机,但他确实无聊了。才过了不久就觉得这里冷的仿佛置身在俄罗斯的冰原,完全没有“生”的气息。他两只胳膊交叉抱胸,缩着脖子,虽然举止没那么好看,但至少会暖和一点。他看着一个接一个走上望乡台的亡灵,想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到一些有意义或者说有趣的东西。
当有一个老人走上望乡台时卢泽承的眼睛瞪大了,他仿佛一个激灵,放下手来站直。老人从他身边经过时,没有看他一眼就像经过一棵毫不起眼的行道树。卢泽承看似躲避般的垂下眼帘。
他以来酆都为代价从而保全萧辛戊一家周全,遇到了如今萧辛戊的祖父。
“萧炳缘,阳寿七十一年已尽,经槿菩考察两年半,再入凡世。”看到了卢泽承的异样,孟戈介绍到,他拿着书卷手负在身后,不用看资料孟戈了解每一天每一个渡河的亡灵。
霍莲已经派人去平复萧辛戊家的仇怨,只是不知道萧爷爷是否知道这一切。不过也无所谓了,等他走过这座桥,这条灵魂会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
萧炳缘走下望乡台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可他突然迟疑了,想到什么般的转过头来看到了卢泽承。看见鹤发老人忽然转身走向卢泽承,孟戈上前阻挡他的去路,示意无所留恋。
“请等一下,”卢泽承还是鼓起勇气面对,他说:“最后几句话。”
孟戈点点头,为下一名亡灵引路。
老人伸出手去摸摸孩子的脸,确认是生前挚友的孙子,老人面目浮现悲伤。他没有想到卢泽承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死去。
“爷爷,是我。”
“什么时候来的?小绍死了,我又在这里碰到了你,你们家怎么办?还有我可怜的孙女,她怎么办?”
“我还活着,爷爷,不要担心,也不用多问,我会回去的,您安心渡河吧。”卢泽承说的平淡,但眼眶发红。从两年前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艰苦的训练,学会残忍学会掩饰自己,学会服从和毫不留情的执行。对凡世的人事的想念,还有保护萧辛戊的心愿,有时仿佛煎熬,但无处抱怨无处诉说。
他都快忘了实际上他是十九岁,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年轻,但一切都像笼子罩住他的心脏,禁锢了长久几乎麻木。
卢泽承没法跟爷爷说这一切原委,脆弱绝不能是他有的东西,他能做的只是对爷爷保证,让他心无旁骛的离开,不要落入忘川。
桥的那边是巨大的门,隐秘在雾气中的上半部分好似高到了天空里。鬼门沉重,厚重,繁复的花纹被黑色红色的漆所覆盖,阻隔阴阳两界。每要送走一只亡灵门便会打开一条缝隙,开一次,关一次,轰然的响一次。
卢泽承看到的缝隙之后仍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对于即将走过去的亡灵来说,门缝隙里透过的光明亮得几乎刺眼。
门边还有楚江宫的鬼吏,他们在迎接回到楚江宫的亡灵。
他看见萧爷爷走上桥接过孟婆汤喝下,然后放心的别开视线。
“酆都司找泰媪有何事?”孟戈问卢泽承,“今天渡河亡灵数多于平常,泰媪一时按平常的时间完工,如果有什么急事,孟戈可以代劳。”孟戈本来遵守常规让卢泽承等候泰媪送走所有的亡灵,但发现这个酆都司一直在一旁等待,而不像一些官员爱对职责所能管理的以外的人员下达命令,可以说是命令一个不相干的人为其工作,他又想到自己曾听说楚江宫的酆都司是一名凡人,不该能如此忍受午夜奈何桥上的寒气和阴气,于是如此提议。
“求几束金灯,我需要修改一个人的记忆。”
“这样啊。”孟戈喃喃。
“不用劳烦,我可以继续等等。亡灵都渡河之后——”
“——扑通。”卢泽承的话被落水声打断,今天第一个记灵。
他继续说:“我再取不迟。”即使谷燚现在拥有鼎爵受到比使徒等级还要高的保护,但卢泽承并不觉得修改她的记忆现在是一件紧急的事,她还在沉睡。而且他也不会把鼎爵这事透露出来。
“好。”孟戈点点头。
接着桥上起了争执,一名亡灵不愿喝孟婆汤,泰媪只是依旧慈祥的笑着举着碗,她身旁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绿裙红衫的女孩劝着亡灵,无果,小女孩不高兴的皱眉嘟嘴,看向身侧,接着她身边一个年长些的绿衣女子走到亡灵面前说话,面带微微笑意,却隐约让人背脊发凉,那笑脸嘴角温和但眼睛清亮凛冽就像里面藏了刀片。她说完后亡灵低头好似沉思,接着自己跳下桥去了。
“谁是孟姜?”
“站在扶栏边上的。”
“另一个就是孟庸了。”
“是的。”
统计地狱十殿有十位殿君,十个使徒,十名酆都司,二十名无常,十名判官,四十名刑判司和七十名刃鬼。
但泰媪和奈何桥上负责最后一轮转世工作的官员,只有四个。
遍及整个冥界只有这四个。
各宫的书籍上都有记载,孟婆及侍女孟姜,孟庸,引路人孟戈都掌握分身之术,可行与十宫之间同时进行送亡灵渡河的工作。同样的午夜十二点开始,各宫忘川河上都会出现这四个人,只是只有自己才知道谁是本尊罢了。
这时一只本该渡河的亡灵执意不喝孟婆汤,劝说无用,孟姜伸出手看似轻松地一拎便把他丢进了忘川。
卢泽承顺着被丢下去的亡灵的身影看着奈何桥下的小河。不过是一条平静流淌的,墨绿的小河,卢泽承没见过忘川的本相,但他在书上见过。《宣世志》记载:“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还有“腥风扑面,虫蛇满布”之说。
亡灵可以看到不愿意喝孟婆汤之后自己将坠入的忘川的面貌,但卢泽承看不到。只有第一次鸿幂带他来时孟戈向他展示过忘川本相,却是令人想来都悚然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