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峰上,细碎的雪粒闪烁金光,往前走两步,便能看见朱红的大门,白色微微泛黄的长墙后伸出两株梨花树粗粗的臂膀,探出墙外的白色花瓣静静绽放,旋即又被凛冽的风吹走。偌大的无心殿在偌大的落月峰上显得小巧精致。在白色的山间上,就像红色的一粒沙。
枍璆背着被冻得半死不活的梨幽,心里一时感慨万千。当日山洞中,梨幽告诉枍璆自己就是梨幽的时候,枍璆的内心是拒绝相信的。
在他心里,梨幽就是比杀神还厉害的存在,就算修为难以媲美浥尘吧,至少也是佼佼者,绝对不会弱得与常人无异。
何况在枍璆心中,女师父这种生物,当然应该一副老态。比如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或者说是严苛至极,不近人情,总之就是不像眼前的种魔女类型。
所以一瞬间,知道花翎玲是梨幽的这个冲击给枍璆造成的创伤,一时间竟然超过了浥尘是枍璆的师兄这又一个冲击。
但是这种震撼很快就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强烈的好胜心。
浥尘,如果一开始,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们的结局又会是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我都很想要打败你呢。
“枍璆啊,冷~你走快一点好吗?”
这种熊熊心火又很快被柔软的声音给熄灭了。
梨幽捂着毛绒绒的披风,搂着枍璆脖子的手更加紧了,她的骨头似乎也在学牙齿似的打颤,腰椎更有一阵刺痛传来,所谓老骨头,大概就是这样。
“师父,你怎么这么没用?”
“这是一个疑问句还是只是单纯的奚落?”
“虽然不是疑问句,但是奚落这个词也用的不是很对。”
枍璆踏进了朱红色的大门,不同于殿外的寒气刺骨,殿内的温度一如凡界,恰是盛夏时光,鸣蝉不断。太阳似乎把整个落月峰的日光都汇聚到了无心殿,便是那几百棵千年古树也拦不住骄阳的到来。
只因无心殿有外面冰天雪地里所没有的温暖,鸟雀也不知是如何飞跃高山,争先来古树上筑巢。没有人打扰,那些玲珑的灰色小窝随意点在枝头,枍璆刚刚踩了一步,就可以看见绿色的细枝挑着一个小巢往面前凑。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便又各顾各了。
身上的冰霜消融,梨幽放松了身体,软软地靠在枍璆背上。
梨幽的师父采盈仙子以前也就只是盖了个小屋在落月峰上,不施结界,与山峰共经霜雪。梨幽倒好,愣是在师父仙逝后将恍若宫殿的无心殿建成,又施结界又布阳光阵,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享受着温暖的骄阳爱抚,梨幽这会儿才生龙活虎起来,一把甩开披风扔在茵茵草地上,跳下来赤着双脚叮玲玲地落在地上:“终于到了,好幸苦~”
枍璆说:“师父你讲讲道理,我背你翻山越岭,怎么倒成你幸苦了。”
梨幽无辜地眨眨眼:“可是我就是累啊~”
行吧行吧,你最大你说的算,枍璆无奈的想。
环顾四周,芳草萋萋,落英缤纷。
最是夺眼的便是那凝雪似的花。明明是夏天,在这里梨花却依旧开着,好一个冰雪肌肤。团簇在枝上的花朵就像穿着素纱裙的佳人,纤纤握在枝头的花苞淡贮幽香,香肌麝薰。
枍璆总认为雨中的梨花是最好看的,那样娇柔,任雨冷冷滴打,脉脉含情,更叫人怜惜。
这里有许多梨树,白色的花雾遮掩了原处的亭阁。树倒不是密密匝匝地堆在一起,树与树之间还有很大的间隙。
在这样的美景中,有佳人相伴,枍璆此时却满脑子都是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在哪?”
“谁?”
“浥...…我师兄。”
“哟~我可没有与你说过我还收了一个弟子。”梨幽继续眨眨眼,神情依旧无辜。
又来了,枍璆想,间或来个调戏或许有时候叫做风情,可是这种调戏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就很没劲儿了。或许这就是女人吧。
枍璆叹了口气:“师父,我们互相各退一步好吗?”
“什么意思?”
“我不为难你,你也不必为难我。我们都有各自的秘密何苦一定要将它撕开呢?”
梨幽不置可否,却是退了一步,随手指了一个方向:“他应该是在练剑。”
枍璆箭似的飞奔过去,掀起的风又晃落一树梨花,洋洋洒洒如飞雪,惹得梨幽打了个喷嚏:“阿嚏。”
她揉揉鼻子,默默地回房歇息去了,一边叹气:“老了老了,这点风寒都要受不住了~”
梨幽的方向给的很模糊,枍璆凭着感觉寻找。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个感觉是什么,是恨?是畏?是敬?
还是在找一个尚未完成的夙愿?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与你同病相怜?
第一次遇见浥尘,是在刚刚除去杀神之后,枍璆带着伤跌跌撞撞地走在山路上。那是一个雨天,透明的春雨落在哪儿,哪儿就绿得朦胧。莺鸟藏在雾似的树里鸣叫,山间小道的绿草也还是纤细。山下田格融化了整个春天,斗笠,蓑衣,混在其中。
一把伞上画着柳条依依,就像春雨描摹过似的,细长洁白的手从伞下伸出。
伸到茫然虚弱的枍璆面前,引起他的警惕不安。
雨落在他身上,不觉得冷。凉而已,丝丝渗入带血的伤口。像是亲舐伤口的舌头。春雨是不惹人厌的。
那个声音也不惹人厌,凉凉的,不冷。如山泉般清澈。
“你能把手中的石头给我吗?”
枍璆看着那双眼,感觉这春似乎在那眼眸里酝酿着一湾清泉,现在这些雨都像是从那眼中流落,轻轻滴在了枍璆的身上。
枍璆随手一抛:“拿去吧。”
那封印与他而言也没用什么用了,伞下的人接过石头,淡淡道:“谢了。”
说着,便是盯着枍璆,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施以援手。枍璆最讨厌别人的同情,他撑起自己,继续慢慢回途
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谁也不知道再次见面又是另一番场景。
他们在一千年以后,过得同样孤独,因为没有同类吧?所以一个在雪峰上独自度过余生,一个在王座上细数曾经逝去的流光。
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枍璆忽然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停住,墙垣不算高,却恰巧遮住了枍璆最高的视线。他轻轻吸气,推开了那扇门。
依旧是荒芜的院落,簌簌白色花瓣纷纷落下,贴着剑的瞬间就分成两半。
白色的身影矫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干脆利落的,并且颇有风度点到为止,一记剑招里居然还有三分让步。
好的音乐是哀而不伤的,同样,剑意也是如此,刚而不烈,柔而不馁,方是中庸之道,方是君子之道。
枍璆懂这层意思,但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君子。沙场只是将他的战意磨的更加锋利,透过他的招式,你可以看清角鼓争鸣,流血漂橹,却断断看不到杨柳依依,雨雪靡靡的风光。
“久违了。”枍璆如此说道。
可不是嘛?时间这个东西给了枍璆一个莫大的恩赐,却也和枍璆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无论怎么说,真的是久违了的故人了。
浥尘瞥见枍璆在侧,手微微一转,收了剑反手放于背后:“我见过你。”
这句话很直接,很肯定。
枍璆呵呵笑笑,并没有理会,一招直刺就冲向了浥尘。浥尘明显未料到枍璆的动作,他怔了神,很快给了反应。
往旁边跨一步,抱头蹲下。
……
枍璆赶紧收了招,反噬回来的剑气几乎让他想要吐血,当然,浥尘的反应更是让枍璆吐血:“你什么意思?”
浥尘慢吞吞地站起身,掸掸身上被沾染的灰尘,神情居然还能保证面无表情之状,换做枍璆做了那么不要脸的行为他肯定就自尽了。
虽然前世浥尘的战意也是很轻,但是现在简直比之前更少了。
“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
“你在说笑话是吗?”浥尘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家人。”
无论如何这货的对话反应总算是正常了,因为前一世面对枍璆的挑衅,浥尘根本不会去搭理一下。
现在还能配合一下聊天呢,不容易啊不容易,枍璆很感动。
“浥尘你是个男人就和我来战一场。”
“不战就不是男人了么?”
“当然了。”
浥尘很认真地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为什么?”
枍璆总觉得浥尘想到了什么学术性的问题,无语地没有去回答他。
“师父说,不要仗着武力去显摆,要学会容忍别人。”浥尘如此道,“你是新招来的小师弟吗?师父说养什么都要养一对的...…”
养什么都要养一对的,你以为是配种吗?
十七岁的浥尘很青涩,没有当年的绝代风采,但是眼神有少年的闪亮,不像当年那样死气沉沉的。
“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筑基后期。”
“哦,也就是练气的后期了,我们也差不多嘛。”枍璆有点失望“你怎么这么弱?”
浥尘沉默,又开始练剑。
“没关系,我教你,我会把你教的很好的。”枍璆如此说道。
等你得到当年的修为时,我们再一决胜负吧。
不,是决一死战!
浥尘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他看看自己的小师弟,没有说话。
不过枍璆完全没有做师弟的觉悟,他跳到树上,选了一处粗壮的树干躺下,时不时指指点点:“手微抬高一点,脖子那里可是要好好防御,诶诶?你快一点好吗,战场上谁会和你讲礼貌呢?”
所以敌人见面的时候,居然也算一团和气,这真是奇妙。
从某一方面说,枍璆还是一个很大气的人,他要战胜的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只是在培养一个对手。
对手的界定,他从来都不会弄混。
另一厢,梨幽则是很失望,她随手一挥,水镜破灭,又躺在床上打了个喷嚏。
“药来了。”一个长胡子的矮小老者拄着长叶的木杖,木杖中伸出两根藤条正端着一碗药,他看看水镜,抱怨:“病人怎么还不休息?”
“马上就休息~”
老者却拦住她:“喝完药再睡。”
梨幽也不皱眉,习惯了的一饮而尽。
老者看着她问:“你说你这次出去有三件事要办,领一个孩子回来是什么意思?”
“三件事的其中一件啊。”
“什么?”
“什么什么?”
“意思就是那个孩子代表哪一件事。”
梨幽没有卖关子:“和浥尘的死劫有关。”
“那个孩子?难道就是...…”
“是我的小徒弟。”梨幽接的很快。
于是梨幽又遭受了一次看怪物的眼神的洗礼。
“你倒大度,”桑檀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什么人都敢往家里招。”
“可不是嘛~我这么大度却还总是被嫌弃猜忌心太重。”梨幽这话当然是在说枍璆。
“呵,既然你这么大度,怎么不算算看你小徒弟的死劫?”
梨幽笑:“谁说我没有算过~”
桑檀瞪着眼:“是谁?”
“这可不能说~”梨幽将杯子一拉,翻过身背对桑檀,“病人要休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