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自高用筷子敲敲碗说,别老想蛤蟆腿了,没见这些年连老疥都少了!田自高炖好泥鳅后,给田大妈送去半碗。田春林听说田大明白和乔大舌头在这儿,吃完饭过来。他见三个光棍汉饭菜挺丰富,笑着说,都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看这情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们是不是也想弄个合作社或者互助组?
田大明白问,听说你们要办一个合作社?田春林说,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想不想加入?田大明白说,当然是好事,毛主席早说过组织起来……又问,我们仨这情况,加入合作社,你们是不是帮着种责任田?收入比原来多吗?田春林说,加入合作社后责任田统一耕种,推广新的种植模式,收入肯定会比原来高,看意思你们都想加入?乔大舌头说,当然愿意,我庄稼活务得不地道,加入了说不定还能沾点儿光!田自高晃着光葫芦脑袋说,他俩是想吃大锅饭占便宜,我看看再说,看看你们能折腾出个啥样再说,问田春林看没看气象预报,明儿个还有雨没有?田大明白说,那气象预报没准儿,这事你得问大舌头。乔大舌头说,问我干啥?我又不会观天象。田大明白说,刚才你不是去开会了,龙王爷没传达指示?乔大舌头明白过来,伸手摸摸田大明白的后背说,这王八盖子干了,明儿个没雨。
这时田凯跑来找田春林,两人匆匆去了果园。雨停了,云层仍然很低,老天爷脸拉拉得像一块能拧下水来的腌臜抹布。乔小珍、立秋、豌豆几个都在果园里,这几天这些年轻人,一有时间就聚在一起商量合作社的事。田春林组织大家把刘新民作为复习资料送他的那本《中国农村改革回顾与展望》反复研究了几遍,现在人们对合作社的概念和性质,对怎样组织和办好合作社,已经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这让几位年轻人很激动。
田春林到后,乔小珍先报告了好消息,说她父亲这个老顽固和老落后,在加入合作社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惊人的觉悟,没怎么做工作就痛快答应了,大姐玉珍那里也没问题。
田春林以为乔守才那里肯定会碰钉子,听了乔小珍的话说,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你爸爸能带头,在村里会有不小的影响力。
立秋、田凯、豌豆也都做通了家里的工作,并说有几家有意加入。田春林讲了贵奶奶和三个和尚的情况,说,常说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步看起来迈得还顺利,咱一定要争取更多的人家参加合作社,参加的人越多,合作社的优势就越能显示出来。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人们最关心的是参加合作社后,能不能有更多的收入,更大的实惠这个问题。下一步咱要把合作社怎样组织生产的措施谋划清楚,把引进新品种、科学种田,搞生产服务的办法讲清楚,这样会更有说服力和吸引力。
乔小珍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说,温室黄瓜收入很高,是新的种田模式,村里人也都看见了,咱要把发展设施蔬菜作为一个重点。
田凯说,果树生产效益也比种大庄稼高得多,现在好多地方在发展林果业,这也是合作社的一条路。
立秋闷头想一阵说,咱合作社要组织起来,土地联合耕种,也该琢磨琢磨机械种收的事。
田春林听了几个人的话,脸上露出笑来,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只要咱开动脑筋共同努力,不信合作社办不起来,不信这片土地不变个样。
这时,猫了一天的日头从西边的云缝里钻出来,厚厚的云层很快变薄了,消散了,东边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人们涌出果园小屋,脸上也挂着彩虹。立秋磕磕巴巴说,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明儿个是晴天,这是好兆头,咱倒霉的日子要过去了。
因为那场倒霉的婚礼,立秋这些日子一直抬不起头来,今天是他第一次说话,也是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模样。
雨一停下来,田志和就出了家门。他把家里的几块责任田转过一遍,而后坐在滦河大堤上抽起旱烟袋来。雨后到地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积水,要不要排涝,这是他当生产队长时养成的习惯。
田志和自从生产队解散后话就少了,后来因为哮喘病折磨,他的话更少了。田春林的话也不多,父子俩无论是在责任田里干活,还是在家里,都没啥交流。对田春林,田志和心里总有些自责,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儿子。如果不是自己身体闹病,就不会拖累了他,把他拉回到庄稼地里来。他知道儿子学上得好,田春林回家后,老师几次来家访,说这孩子耽误了可惜了。田志和有时会想,要是生产队不解散,儿子也许不会这样,但他不愿把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愿把他的内疚说出来,有时甚至还在回避着这些问题,因为这会触动他们各自内心深处的伤痛。
有着这些原因,父子间话题就格外少。然而这个雨天里,父子俩坐在炕上破天荒地聊了很多。田春林先是问起生产队时的事,说生产队这个组织形式是有好多长处的,而后又讲起了他们想组织的合作社。他告诉父亲,他们这个合作社不是原来生产队的搞法,是一种新的组织形式,性质和生产队有着根本区别。田志和一直默默听着,只是最后呵呵笑着说了一句,不管是啥性质,合起来就好!合起来就好!
这个雨天田志和觉得很开心,晌火饭时让老伴儿拿出酒,特意喝了几杯。现在他还兴奋着,在地里转时,心里不时就念叨一句,还是合起来好!坐在滦河大堤上后,他触景生情,竟自言自语地说,合起来能办一家一户办不了的事,不是有了生产队、不是组织起来,滦河大堤下这片土地怕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脑海里浮现出这片土地的原始面貌。这片土地是滦河改道后留下的河滩地,旱了起风沙,涝了闹水灾。合作化前他家的几亩沙薄地就在这里。父亲扛了大半辈子活,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一心想把它改造好,然而累弯了腰也没看到希望。因为要改造这片土地,必须修筑堤坝拦住滦河水的侵袭,父亲即便有愚公的精神和毅力也不中。因为愚公可以率子子孙孙,一筐一筐背走太行、王屋二山,而父亲一筐一筐背来的泥土,会转眼间被滦河水冲走。
这片土地在生产队时被改造了。那是田志和刚当上队长不久,他向田德明提出建议,修筑滦河大堤改造这片土地。田德明非常赞赏他这个想法,说这是百年大计,带头上了工地。在田志和的倡议下,几个生产队分了任务开展劳动竞赛,经过一个冬春的车拉人抬,一条大堤修了起来,河滩地被改造好了,当年种下的粮食就获得了好收成。没有组织起来,不是集体的力量,这事能做成吗?还有,现在地里的那些排水渠和桥涵闸洞,那些农田基础设施工程,几乎都是生产队时留下的。
不管是伟人还是凡人,每个人一生都想干出点儿事情来,干出番事业来。同样每个人在一生中,也会有几件留下深刻记忆和值得炫耀的事情。只不过伟人做的是惊天地、泣鬼神,载入史册的大事情。凡人所干的事情有些鸡毛蒜皮,微不足道,但这并不妨碍凡人的兴奋感和自豪感。因为伟人有伟人的辉煌,凡人有凡人的满足。
田志和的人生辉煌都和那背时的生产队有关,他又想起了选队长的情景。老支书田德明规定,每个生产队到了秋后要选一次队长。田志和的第一生产队选举投票后,用来记票的是饲养处一扇门板。唱票人念出一个名字,记票人便用粉笔在门板上画一道,画过五道,门板上就有了一个“正”字。田志和不知道这个记票法是谁发明的,但他很看重这个“正”字。他理解这是一种期望,里面包含着投票人心要正,选出的人要正。看着自己名字下一溜歪歪扭扭的正字,他每次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并在心里叮嘱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真正的人,舍了命也要当好这个带头人。
然而,生产队说散就散了。田志和履行了最后一次职责,把生产队多年积累的集体财产扒了堆、作了价、抓了阄,而后又带人去丈量土地。那也是一个初春,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田志和后来在电视上看过土改时翻身农民欢天喜地分土地、烧地契的画面,他记得在分责任田时,人们远没有那么兴高采烈。当会计拉着皮尺把生产队大片的土地,划分成一块块、钉上一个个木橛时,他觉得那木橛像是钉在了自己的心上。土地没分完他就病倒了,他的哮喘病就是从这个时候重起来的。
日子就像滦河水一样流过。流水无痕,庄稼人的日子也没有印迹,逝去的岁月只是在滦河岸边的白杨树上,留下一圈一圈年轮;在庄稼人的脑门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
让田志和更加难过的是,生产队散了,人们的心好像也开始散了。他记得,刚实行包田到户时,庄稼人并不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的,而是悲喜交加、喜忧参半的。
人们习惯了在生产队干活,现在种子肥料都要自己来张罗。这块地种啥好,啥时候下种?不少人家一时都弄不明白。还有生产队的那些家当,分到各家各户后,有的是一头老牛,有的是一张木犁,有的是几把木锨、扫帚,各有各的难处。因此当时的春种秋收,人们还能够牲口、农具合起来使,你帮我扶犁,我帮你点种,互相帮衬着;缺了种子、化肥,这家要一把,那家抓半升,不分个彼此,地头歇着时也老往一块凑,像是生产队的后遗症。
然而,在人们的日子渐渐殷实起来,家家置办了车辆牛马后,相互间的来往开始少了,矛盾却多了起来。今天相邻两家,因为谁下犁多占了半条垄沟闹起纠纷;后天又为地界处几棵草,我拔你没拔发生口角,弄得过去关系挺不错的乡亲翻了脸。还有划分责任田时,地块之间原本是留了渠道、车道的,用来方便各家浇地和车辆进出,但那渠道、车道保留没几年,就被你占一条、他占一块挤没了。而那些排涝沟渠,早该清淤疏通了,却没有谁管。有人出来张罗,又因为某家不愿出工,商量不到一块儿,也就一直没有清成。
田志和挖一锅烟慢慢抽着,他吧嗒着老旱烟袋味儿,也在吧嗒着日子的滋味,吧嗒着这片土地的滋味,吧嗒着人的滋味。难道这地分了,把人心也分了?是人们丢失了啥东西,还是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呢?田志和心里结着这个疙瘩,又琢磨不透背后深刻的原因,只好叹口气说,这人啊,人……傍晚,田春林来看自家的责任田,田志和仍坐在滦河大堤上。他没有去打扰父亲,他知道父亲的心思,了解父亲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不只是父亲,一代代庄稼人,对他们赖以生存的一片土地,都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只是他们所经历的时代不同,背景不同,理想和追求也不同。
田春林听父亲讲过,爷爷对互助组还有好感,合作化时,却说啥也舍不得把那几亩沙薄地入社交给集体,是只有十几岁的父亲自作主张报了名,再加上来势汹汹的合作化运动,爷爷才不得不同意了。他记得小时候爷爷常带他到这里玩,尽管那几亩沙薄地早集体化了,并且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爷爷还是能准确地说出它的位置,说出那块地东西长多少步,南北宽多少步,而后背着手去量,竟一步不差,可见爷爷心里一辈子都装着他的那块地。因为当年爷爷最大的理想,是过上“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的日子。父亲和这片土地的感情是在合作化后培养起来的,他的理想是发展好生产队这个集体。那么自己呢?他自然该有不同于爷爷和父亲的理想和追求。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就要消失了,雨后的庄稼地焕发出新的生机,田野一片安静。在这静谧中,鸟雀开始在白杨树林里寻找过夜的枝杈,那些喜欢在夜里活动的昆虫兴奋起来,它们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准备为新生活忙碌。世间生灵万物,万物生灵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追求。
田春林觉得这片土地深藏着各种记忆和秘密,充满着无数的玄机和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