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田凯的果园里,成了东凤坨村最热闹的地方,年轻人放下饭碗就往这里跑。
田春林从县城回来和大家讲了见到杜稼田的情况后,年轻人听说县委书记很重视他们要组织的这个合作社,一个个兴高采烈,备受鼓舞。乔小珍、立秋、田凯几个提出马上把合作社成立起来。田春林心里虽然比谁都兴奋,头脑却是清醒的,他知道组织合作社不是儿戏,开场锣鼓好打,真正办起来会有很多困难,必须做好准备工作。他对大家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合作社就像一台戏,锣敲起来,就得有猴耍,咱得把每一步的事情都想好了,才能召开成立大会。
这些日子年轻人聚在一起,研究的就是这些问题。他们已经确定了一个方案,根据几个年轻人的特点,合作社要以推广新技术和种植模式为目标,围绕发展温室蔬菜、果品生产和农机服务三项重点开展工作。三项工作分别由乔小珍、田凯、立秋负责,并由乔小珍牵头起草合作社的章程和各项制度。
乔小珍和豌豆找来不少参考资料,一连熬了几个夜晚,把这些东西都搞了出来。她俩还画了一张合作社结构图和参加合作社人员登记表,连同那些章程、制度一起贴在果园小屋里,让大家提出意见。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兴奋和快乐的。大闹也来了,他前天刚出院回家,受伤的手上还缠着纱布,那截小手指头因为损伤严重,没有像乔立新说的断指再植能够接上。大闹并没有因此生出太大的遗憾,而是讲起医院的女护士对他如何如何好,其中一个对他有些意思,为自己杜撰了一个爱情故事。
田凯看过大闹的伤手说,听说外国有眼睛坏了,用狗眼睛代替的,要不要找个狗爪子给你接上。
大闹说,狗爪子的事没听说过,大夫说如果嫌难看,可以切一个小脚趾头接到手上。
立秋说,接上后到底是手指头,还是脚趾头?大闹晃晃伤手说,多了手指头,少了脚趾头,背着抱着一般沉,这不划算的买卖咱不做!再说你们在家折腾合作社,我心里也着急,得赶紧回来作点啥贡献,咱早该这样折腾折腾,折腾好了哥儿几个说媳妇就不发愁了。
这话把在场的年轻人都逗笑了。大闹见人们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笑啥,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丫头们都是卫生球眼睛,眼珠子朝上翻,一个个想往高枝上飞。姑娘们不愿听这话,乔小珍捅捅豌豆,要她反驳一下,豌豆红着脸往后缩。
乔小珍想起大闹杜撰的爱情故事,说,大闹,你刚才还说医院里一个女护士对你有意思,换药时抓住你的手不放,这么一会儿咋又一个个眼珠往上翻了,到底咋回事?
大闹说,咋回事?就那么回事!那白衣天使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比你们温柔多了,我一说疼,捧着我的手直吹气。
乔小珍说,不对呀,戴着口罩咋吹气,该不是你白日做梦吧?要不就是那女护士姓魏,叫“魏宝娟”。
田凯见男同胞受捉弄,心里不平,咳嗽一声说,别拿我们哥们儿开涮了,俗话说,栽起梧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等合作社成立起来,东凤坨的小伙子们腰杆一挺,那大姑娘就得在后面排成队,到时候咱还得挑挑拣拣呢!
听完田凯的话,姑娘们没人接茬,拿眼睛看乔小珍。乔小珍本来不想吱声,见没人开口又忍不住,说,田嘎子,我看你是得意忘形,有点找不着北啦!大闹抢去“魏宝娟”,你趁早找三和尚拜个师傅,省了到时候排不上队。
田凯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马上哑了口,豌豆说,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大家便一起笑起来,笑声刚落下去,田自高晃着光葫芦脑袋出现在人们面前问,谁要拜我当师傅?
哈哈——收徒弟的来啦!人们笑得更厉害了。田自高走进小屋,看一阵墙上的规章制度和图表说,我也算一个!乔小珍以为这个活宝来出洋相,说,看清楚了,这不是在你的庙里,也不是光棍协会。
田自高拿过一支笔,在参加合作社人员名单上,写上了他的名字,扭头见门框上挂着田凯的草帽,随手戴在头上朝大家鞠个躬说,本人郑重宣布,自今儿个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大伙儿正要笑,田春林带头鼓着掌说,咱合作社欢迎各路神仙,自高哥点子多,有啥高招,给咱提提意见。
田自高说,当年小炉匠上威虎山,想献上联络图作见面礼,我也得给合作社作点贡献。意见没有,想法倒是有一个,能不能组织个大笤帚合作社?咱东凤坨一带的大笤帚过来就很有名,听说现在出口到了韩国和新加坡,这事要是操持操持,说不定能成气候!
乔小珍认为大笤帚加工和发展高效农业不沾边,跟年轻人组织合作社的目的是两回事,表示反对。田春林眼睛一亮说,咱眼界要宽,大笤帚加工,过来是农副产品,现在叫特色产业,不少地方在搞这类产品的加工,效益也不错。他知道村里过去有个大笤帚作坊,搞得还挺红火,让田自高把想法和大伙儿详细说说。
田自高拍着脑袋说,眼下大笤帚加工,最大的困难是加工户要自个去收高粱苗子,扎出的大笤帚也要自个去卖,如果把大伙儿组织起来,由合作社统一采购原料和销售产品,肯定会受欢迎。
田春林听田自高讲得有道理,问,这事你有多大把握?田自高说,没有十成十,也有八九成!田春林果断地说,好,咱就组织一个大笤帚加工专业合作社,这个合作社由自高哥负责。温室蔬菜、果品、农机合作服务,要到秋后才能进入实质性运作,大笤帚加工现在就能组织,咱正好摸摸路,总结些经验。
乔小珍也转过弯来,看看田自高说,没想到你脑袋里还有好点子。田自高说,你以为我脑袋上就长了一张嘴,是用来吃饭的?大闹说,自高哥的脑袋就像打麻将的“色子”,里面都是点子。
田凯说,自高哥,你脑袋上应该也像电视剧里那些方丈一样烫上几个点子,这样就更像打麻将的“色子”了,而且是里外都有点子。
田自高说,你们都跟师傅好好学习吧,看师傅咋把大笤帚合作社弄热闹了,让东凤坨的大笤帚再展风采,给咱合作社先唱上一出戏。
滦河右岸这片土地,由于历史上水灾不断,庄稼人在各种农作物中多选择种植耐涝的高粱,并与高粱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吃的是高粱米,把高粱秫秸也充分利用起来,它粗壮的部分用碌碡轧过后,破篾编“穴子”屯粮食和盖锅的“盖天”、防雨的“酱篷”;较细的一段用细麻绳勒成“平贴”,蒸馒头、蒸饺子,顶部的箭杆,则用来串挂在门上的帘子和大小不等的“盖帘”。女人们会用高粱叶子拧成平时坐的“墩子”,孩子们则用它削秫秸笛、扎雀笼、编土琵琶和刮风时放的“倭瓜”。更不用说比比皆是的高粱秫秸寨子和搭的黄瓜秧架、豆角秧架、西红柿秧架了。
它最有价值的用途是把高粱苗子扎成大笤帚。东凤坨一带扎大笤帚的历史,不知要上溯到哪个时代,由于手工扎实,用料讲究,扎出的大笤帚结实耐用、美观大方,一直在全县有名。过来县里领导春节外联,常作为土特产礼品,送给在外工作的老乡和一些部门的领导,据说很受城里人欢迎。生产队时村里有个大笤帚作坊,专门负责供应高粱苗子和卖大笤帚,农闲时几乎家家户户从事这一营生,一年下来有不少收入。只是后来大笤帚作坊散了,种高粱的也越来越少,人们要串村去收高粱苗子,又要去卖大笤帚,有很多困难,才渐渐停下来,只有乔兴旺等几户人家还坚持着。
田春林和田自高挨家挨户作了调查,人们听说组织合作社,包提供高粱苗子,包销售大笤帚,一个个举双手赞成,说这是个好办法,快组织起来吧,要不然这手艺就丢了。
两人心里有了底,商量起到哪里去采购高粱苗子。田自高过来在大笤帚作坊当过采买,去东北收购过高粱苗子,说事不宜迟,开弓没有回头箭,便要去东北跑一趟,摸摸市场行情。田春林想起前些日子和何丰年在贵妃饭店吃饭时,几个东北老客捣乱的事,听王玉环话里意思,这几个老客常住在乡里。田自高听了这情况,拍一下大腿说,倒动买卖的都长着八个耳朵,咱先找这几个人去碰碰运气。
两人便骑自行车去乡里,走到离王玉环饭店不远,田自高见路旁有个打印部,招牌上写着承印名片等业务,灵机一动拉田春林进去,问印名片最快要多长时间。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说,要看印什么图案、印多少张。田自高翻看了几个图案,指着一个印有小轿车的说,就印这个样的。黄头发问,印啥内容?田自高想想说,印上五色土大笤帚专业合作社经理田自高。黄头发说,好,后晌来取。田自高说,后晌不中,立马就要,有急用。黄头发解释,印名片要制版,有好几个程序,哪儿能立马就取。
田自高见旁边电脑前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在屏幕上制作名片,便问,像这样从电脑上出来,要多长时间?黄头发说,这是在修理样片,只能一张张打印,效果不好的。田自高说,就这样弄吧,给出十张就中,咱价钱不含糊。黄头发犹豫一阵,坐到电脑前去操作,还和田自高开玩笑说,这年头到处都是公司,遍地都是经理,人家皮包公司的经理,还夹个皮包,你咋连个皮包也没有?田自高说,经理跟皮包没关系,我这没皮包的,比夹了皮包的干的事大得多。名片打印完后,田自高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咬咬牙去旁边的烟酒店买了盒中华烟。
这一折腾就到了晌火,田春林找到王玉环说明来意,王玉环说上次一闹腾,倒不打不成交,几个老客经常来这里吃饭,今儿个正好有一桌,便带两人去见他们。临进门,田自高把田春林拉到一旁说,这事得虚虚实实玄乎点儿,你先出眼睛和耳朵,坐山观虎斗看热闹,关键时候烧把火就中。
几个东北老客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因为等着运来的苞米在港口装船,没事来喝闲酒。王玉环带田自高和田春林进去作过介绍,田自高便把还热乎乎的名片一张张递过去。几个人中说算的姓胡,左手少两根指头,人们叫他胡老大。
胡老大看过名片说,看人家这观念,明儿个咱也得印点儿这玩意,省了介绍多少遍,也记不住老大贵姓。又站起来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王老板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来,坐下正好凑一桌。
田春林不好意思坐,田自高拱拱手坐下,大大咧咧掏出中华烟每人撒了一支说,烟酒不分家,坐下是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一说一笑,一个个生面孔变成了熟面孔,气氛也融洽起来。于是倒酒喝酒,唠起各自的营生。几位东北老客说,上回收购的大豆赔了钱,这回运来的是苞米,也没啥赚头,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田自高见缝插针,把话题往自己这边引,说现在粮食市场放开了,全国大流通,倒动粮食肯定没啥大赚头,你们东北大豆高粱,应该有不少高粱苗子吧,在这方面动动脑筋,说不定能下来几个钱。
其中一个眼睛有玻璃花的斜眼说,高粱苗子当柴火烧的东西,屁轻屁轻有啥赚头。
胡老大听出田自高话里意思,摇摇头说,那也得看看销路。田自高说,销路应该有,我们那一片村村扎大笤帚,都得要用高粱苗子……胡老大直截了当问,老弟是不是有路子,把底亮出来看看多大油水?田自高说,哪儿有底数,摸着石头过河!你们把高粱苗子运来,我们组织销售,咱合作一下试试看。胡老大又问,收高粱苗子的钱谁出?
田自高知道合作社拿不出钱,见对方胃口吊起来,端起酒杯说,乐水和东北隔山海关一道城墙,《红灯记》里李奶奶说,有这道墙是两家,拆了这道墙就是一家人。咱说话的方言土语没啥区别,喝酒的风俗也差不多,我敬诸位三杯。
几个东北老客喝的是闲酒,正找不到乐子,说东北的风俗是每人敬三杯,你今儿个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要敬你三杯。
田春林见桌子上东北老客五个人,每人三杯就是十五杯,怕田自高招架不住,说,咱慢慢喝,慢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