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是秋风用一支看不见的笔,蘸了不同颜色画出来的。它用的是大写意的手法,看上去这抹一笔,那涂一下很随意,描绘出来的却是一幅让任何画家都汗颜的巨型秋景图。
老支书田德明回来了。他的腿在省城医院里重新做了手术,胯骨轴换成了不锈钢的,现在已能从轮椅上站起来,拄着儿子买的一根龙头拐杖屋里屋外活动。田春林带几个年轻人去看他时,老人正坐在案前琢磨一盘新开局的象棋。田德明喜欢下象棋,但他的棋盘只摆在家里,而且是自己跟自己在楚河汉界上厮杀。有时一盘棋要下上十天半月,甚至时间更长,其结果也大都是一盘和棋。见年轻人进来,他拱一步卒子说,小卒过了河就没有退路了,你们就是一个个小卒子,过了河要顶“车”使了。然后拄着拐杖站起来,活动了几下筋骨说,我这个村支书当了四十多年了,早该退下来了,你们这个合作社弄得挺好,咱东凤坨村这台戏到了该由你们来唱主角的时候啦!田春林说,明爷爷,你就像电视剧《刘罗锅》里唱的:秤杆子挑江山,你就是那定盘的星,村里啥时候都需要你来坐镇!田德明说,啥星都有陨落的时候,过来我还真不放心,现在心里踏实啦!然后拉开桌子抽屉,找出一串钥匙交给田春林说,你现在是村主任助理了,你们的合作社也该有个活动的地方,把村委会院子收拾收拾,让人看着有个过日子的意思,别像个破大家儿似的。
这串钥匙是开村委会院子里各屋房门的。当初田德明把它交给过乔守金。包田到户后,不少村子把村委会院子作为集体财产处理了,乔守金也想这样做,找到老支书商量。田德明听后生气地说,远的咱不知道,听说国民党时各村还有个村公所,一个村委会没个办公的地方成何体统,后来就把这串钥匙收了回来。
田春林接过钥匙,想说点啥没开口,弯腰给老支书鞠了个躬。乔小珍、田凯、大闹几个也鞠了躬,然后拍着手说,明爷爷是咱村真正的定盘星。
田德明看看一个个年轻人笑着说,好,好,我是定盘星,你们就是一个个小秤砣,俗话说秤砣虽小压千斤!当初让春林把大伙儿组织起来干点啥事,是怕你们成天瞎转悠给学坏了,现在看看成人啦,还弄温室、弄果园、弄机器都有了两把刷子。
得到这串钥匙,最高兴的是乔小珍。她早相中村委会后院的几间房子,可以做温室技术培训班的教室,从老支书家出来,一行人兴高采烈来到村委会院子。
村委会的院子很大,是当年村里有了窑场后,田德明操持着盖起来的。前后两排正房,左右圈着围墙,格局像一个四合院。前排有条过道,左侧几间房子挂着村委会的牌子,右侧是二拐的小卖部。后面的一排正房,过来有两间是乔立新的卫生室,另外几间为米面加工厂。东面的一排厢房,做过大笤帚作坊和粉坊。老支书腿受伤后,院子里很少有人来过,地上已长出不少荒草,门上的锁头眼里也生了一层绿锈。田春林用那串钥匙打开一个个房门,年轻人开始忙碌起来。
乔小珍毛遂自荐,当了清理卫生大扫除的指挥。她让田凯、大闹几个小伙子清理院子里的垃圾杂草,自己和豌豆去打扫准备做教室的房子。她对大家说,你们都听好了,谁也不能投机取巧,要像给自个家里打扫卫生一样认真负责,因为往后这就是咱们的一个新家了。
大闹说,别人不能投机取巧,田凯可以,不让他投机“娶乔”,也得让他投机“娶小”。
乔小珍说,豌豆说过几次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你咋一点也不长记性,再说话掌你的嘴!
干一会儿,乔小珍又喊田凯和大闹,要他俩来打扫屋顶上的蜘蛛网和尘土。大闹望了望房梁上厚厚的尘土说,这尘土有二十多年了,又不影响你讲课,打扫它干啥,还是留着吧,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成为文物!
乔小珍说,这是教室,教室就要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田凯说,今儿个我俩算是有特殊待遇了,竟给指派好事。豌豆说,乔小珍这是在考验你,快好好表现吧。乔小珍说,豌豆说得对,田嘎子你还别得便宜卖乖,平常想找这样的机会怕是都找不着!
田凯和大闹找来竹竿,绑上笤帚打扫起来。房梁上的尘土和蜘蛛网积存了多年,最下面一层还是白色的,大概是当年米面加工厂时留下的,笤帚一扫四处飞扬。豌豆去二拐小卖部找来报纸,叠几个尖帽子给大家戴上。几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说像马戏团的小丑。打扫一阵,大闹嫌速度慢,他让其他人出去,憋口气抡起笤帚猛打扫起来,弄得屋子里像硝烟弥漫的战场。打扫一阵出来,又把笤帚交给田凯,两人轮番上阵,直到把房梁上积了多年的尘土清理完,才彻底消停下来。等屋里尘埃落定时,大闹吐出一口黑痰说,看见了吧,上战场、堵枪眼,关键的时候,还得是男子汉老爷们儿!
两个人的纸帽子已被汗水湿倒了,脸上也和了泥。豌豆找来毛巾让两个人擦脸。乔小珍说,今儿个你俩的表现不错,应该给以表扬。
大闹说,对我口头表扬可以,跟田凯得来点实在的。田凯把毛巾系在大闹脑袋上说,小时候咱演《地雷战》,让大闹扮成小媳妇去偷地雷,说啥也不干,还记得这事吗?大闹说,你小子从穿开裆裤就不厚道,对乔小珍存心不良,回回玩坐花轿都要我当轿夫,你和乔小珍拜堂成亲。豌豆说,怪你傻呀,电影《红高粱》里的轿夫,不是半道上把那小媳妇抱到了高粱地里么……乔小珍说,对呀,那轿夫是把个人带到了高粱地,还是一个晌火,还渴了,还去瓜地里摸了瓜!豌豆和大闹听了都哑了口,田凯说,你俩是不是在乔小珍那里有啥短儿,她说话咋这么灵?
正说着话,包村干部何丰年来了。何丰年作为乡文化站站长,下乡的次数虽然不是很多,也清楚一些情况。现在好多地方,已组织不起来义务劳动、出义务工了。县里布置文明卫生村联查,清理村街上的柴草垃圾,一些村子都要讲价钱、计报酬雇人来干。他见到这场面很感动,对田春林说,咱东凤坨的年轻人有素质,难怪你舍不得他们,也加入了清理卫生的行列。
打扫完屋里的尘土和院子里的垃圾杂草,大闹回家取来木工工具,把损坏的门窗修理了一遍,乔小珍则带领几个姑娘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转眼间村委会院落如同一个蓬头污面的女人经过一番精心梳洗打扮后,变得干净鲜亮起来,让人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
乔小珍站在准备作温室技术培训班的教室里,望着宽敞的屋子,明亮的窗户笑了。笑过又有些遗憾地说,要是再有些桌子凳子就好了。
何丰年在一旁听了说,让我来想想办法。何丰年当即回到乡里,去找负责全乡教育的总校长。年初县里调整中小学布局,整合教育资源,撤并了几所小学校,淘汰下不少课桌板凳。总校长姓朱,和何丰年关系不错,听他说明情况,答应得挺痛快。何丰年知道朱校长那里有上面配备的新式黑板和讲桌,也想要一个。
朱校长开玩笑说,何站长这么卖力气,是不是想给哪个姑娘献殷勤?何丰年说,还真是这回事,关键就看你这黑板和讲桌给不给了。朱校长说,那你得加小心,贵妃知道了不会轻饶你。何丰年说,放心吧,我和贵妃的关系撇得清。后晌,何丰年找来一辆双排座,拉上课桌板凳送了两趟。然后又让司机把车开到文化站,打开库房装了两个旧书架和一些图书。这些书是市图书馆对口帮扶支持的,有不少是没打开包的新图书。何丰年选了几包农业实用技术方面的书籍和一些文化娱乐期刊杂志。站里的同事见了有些舍不得,何丰年说,这些书都是农民最需要的,放在咱图书室只能壮门面,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乔小珍见拉来这么多东西,高兴坏了,她早已带人把课桌板凳摆好,黑板也挂了起来。那些图书到后,她激动地对何丰年说,太谢谢何站长了,你简直就是我们的大救星!
何丰年很兴奋,说,别客气,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我心甘情愿!等过两天,再去弄些象棋、扑克和乐器,咱把它建成多功能室。既能搞培训,又能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到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可以来这里玩。
乔小珍对几个年轻人说,过来咱办“青年之家”时,大伙儿都说没有一个家的感觉,现在咱终于有一个家啦!
天黑了,有人拉亮了电灯,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田春林走到讲桌前说,现在的事情,真的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早晨的时候咱谁能想到这里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们会有这么一个气派的活动室,现在温室技术培训班,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差东风了。
乔小珍说,培训班明晚就开班,大家就等着瞧好吧!说罢大家仍不肯离去,田凯说,今儿个这日子是不是应该庆贺一下?人们都说应该,就找二拐搬出锣鼓,在院子里借着灯光敲打起来。第二天吃晌火饭的时候,乔小珍在大喇叭里广播通知:今儿个晚七点半,温室技术培训班正式开课。七点钟不到,人们就陆陆续续来到村委会院子,他们有的嘴里嚼着饭,有的肩上扛着农具直接从地里赶来。乔小珍见有的人家来了两三口,一些妇女还抱着孩子,村委会院子里比赶集还热闹。去找田春林,说来的人太多,会影响课堂秩序和培训效果,而且教室里放不下这么多人。
田春林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正想着怎样开口讲这事,见贵奶奶蹒跚着进了院子,走过去搀扶住老人说,贵奶奶,你老人家咋也来了?
贵奶奶说,大喇叭里广播,要培训新技术,我也得跟着学学呀。田春林说,你的责任田交给咱合作社就放心吧,我们会种好的,这培训班就不用参加了。
贵奶奶说,听人们说不学新技术,往后就是不合格的庄稼人,还要落伍给淘汰了、埋汰了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学学没坏处吧。
田春林笑笑说,坏处没有,咱教室盛不下这么多人,你把机会让给那些家里准备建温室的吧。
贵奶奶说,明白你的意思啦,我不进教室,在外面看会儿热闹就回去。田春林转身对院子里的人说,乡亲们,大家积极参加培训的热情是好的,咱的教室有限,为了扩大培训面,达到一户一个技术明白人,每家只留一个人参加培训班。咱学习温室生产技术方式很多,一个人学好了两口子回到家里,还可以互相学习、互相交流。
有人开玩笑说,培训班结束都半夜了,两口子一交流,还不交流到被窝里去。
田自高接过话说,田春林让你们交流,是交流温室技术,不是交流被窝里的事儿,别往邪路上想!是两口子的赶紧商量商量,哪个脑袋灵、学得快,哪个留下,我看最好是老爷们儿留下。
妇女们嘁嘁喳喳喊,你这是重男轻女,瞧不起我们女人!毛主席早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小心玉珍回去让你用脑袋顶着尿盆子。
田自高见妇女们不好商量,又说,那就女的留下,管理温室是细活,男的心粗,女的心细。
男人们又不干了,说,三和尚,你咋一会儿一变,心粗的老娘们儿有的是,有的老娘们儿还喜欢粗的呢!
田自高说,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咱的原则是留男不留女,留女不留男,大伙儿灵活掌握,自家的问题自家解决。
田大明白乐了,说,还是光棍好吧,不会被剥夺参加培训的权利。田自高说,大明白,你连高粱苞米都种不好,还想摆弄温室?你那资格也让出来,给好人腾个地方,省了在这瞎起哄。说笑一阵,到了讲课时间。尽管劝走了不少人,教室还是坐满了,有来晚的,回家拿来板凳挤在过道里,有的干脆趴在窗外。乔小珍为办好培训班,早就做了充分准备,站到讲台上时,没有表现出紧张,反而有些兴奋。她简要讲了一下日光节能温室生产的基本原理,而后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温室结构图,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讲起。她从书本上摘录了不少卡片,按照乡亲们的理解程度讲得很细,并把每个环节的要点写在黑板上,让大家作笔记。让乔小珍更加满意的是,人们听得、记得非常认真,没有人张哇流泪打哈欠,也没有谁交头接耳搞小动作,课堂上完全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
乡村的夜晚向来是宁静和沉闷的。它常常宁静得让人压抑,沉闷得让人孤独。这个宁静的夜晚,滦河右岸的这个小村庄,响起了乔小珍朗朗的讲课声,响着握惯了锄头庄稼人沙沙的笔记声。尽管他们的手指是僵硬的,手中的笔也不像锄头那样听使唤,却一个个像规矩的小学生。因为他们心中有着一种渴望,有了新的追求和憧憬。
夜越来越深,教室里的灯光则越来越亮。温室培训班的开办,让东凤坨村的庄稼人变得忙碌起来,生活也充实了好多。他们有了一个新说法,把去培训班叫上夜校,说要做新农民就要白天忙生产,夜晚学技术。还有赶时髦的说,城里人把这叫“充电”,咱庄稼人也开始“充电”了。人们在议论时,常常要称赞乔小珍一番。说乔守才这个老疙瘩闺女不简单,站在讲台上大大方方,比村小学校老师课讲得还好,不像她那倔巴头爹,说话又臭又硬,能把人倔个跟头。
在乡亲们的一片赞扬声中,一个人也开始欣赏乔小珍,并悄悄对她动了心思。这个人便是包村干部何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