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正说着话,房门被猛地推开,店主和两个警察进来。其中一个塌鼻梁、鼻孔上翻的矮个子的警察,眼睛在床上扫几下,又把每个人上下打量一遍问,你们哪里人?到这儿来干什么?这么晚了,男男女女的……把身份证拿出来!田春林、乔小珍、杨灵灵拿出了身份证。狗子的身份证就在口袋里,却没有往外掏。
塌鼻梁问,你的呢?狗子是见警察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故意不把身份证拿出来的。他看一眼塌鼻梁说,我的身份证在包里,晚上吃饭时车被撬,包让小偷偷走了。塌鼻梁盯住狗子,用带了审问的口气问,被偷了?在哪儿偷的?报警没有?狗子对公安的反感劲儿又上来了,说,你说话和气点儿好不好,你们公安口口声声人民警察为人民,就这样为人民呀?我不是犯人,有本事把那小偷抓来。大概没有人这样顶撞过公安,塌鼻梁瞪起眼睛说,逞什么能,看你是想进“笆篱子”里住几天!狗子积攒了好些日子的火气冒出来,把披在身上的棉被扔在一边说,有种你把我带走,今儿黑介正想找个地方睡觉……塌鼻梁哪儿受得了这样的挑衅,跳了跳脚掏出手铐晃得哗哗响说,你以为不敢铐你吗?看你是真的不知道烙铁是热的!田春林和店主赶忙拉住塌鼻梁,去说好话、赔不是。狗子却一点儿也不示弱,同样跳着脚说,你们谁也别拦他,我倒要看看,咱犯了哪家的王法,他凭哪一条把我带走!
另一个警察在外面打一阵电话,进来把塌鼻梁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塌鼻梁转回来说,今天算便宜你!说完鼻孔里恶狠狠哼一声,扭头走了。由于鼻孔太大,又有些外翻,那哼声像皮球泄气,泄到最后时发出的声音。
送走警察,店主赶过来安慰狗子,竖起大拇指说,兄弟是条汉子,还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和他们叫板!
狗子说,妈的,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大大的良民,把老子看成啥啦!
店主说,他们老三更半夜来折腾,说是查卖淫嫖娼,让人烦……狗子对店主也有情绪,气头上不顾乔小珍和杨灵灵在场,说你这破地方还卖淫嫖娼,屋里跟冰窖似的,还不把你的脑袋给冻擗啦!这一夜又气又冷,狗子根本没有睡觉。第二天刚蒙蒙亮,他就喊几个人上车,说这里是克星之地,离开得越早越好。这一气一急,忘了给车加油,直到上路开出半个钟头后,油表报警,才发现油箱里的油快耗完了。他把车速控制在最低耗油档,好不容易望到前面有个加油站,车却在这时候熄了火。没办法,大家只好下来推车。几个人夜里谁也没有睡着,早晨又没吃饭,推一阵,就有些气喘吁吁的。乔小珍见狗子垂头丧气的样子,想给他开开心,说,狗子哥,这汽车好是好,没油了还不如老牛车,老牛车啥时候也不用推着走。
田春林说,咱这次来考察市场,内容又丰富了,可谓有喜有悲,有苦有乐,回去后得让田自高编段鼓词作纪念。
杨灵灵说,咱干脆现在就编,一边唱着乐亭大鼓,一边推车还能提提精神。狗子的情绪也变好了,说这办法好,乐亭大鼓本来是咱庄稼人干活累了,用来哼几句解乏解闷的。咱编不好那“四大口”“八大句”,还不能凑几句顺口溜。想一阵说,乔小珍刚才说这汽车不如老牛车,我就按这个来几句:
老牛吃草不喝油,拉车它要走前头。汽车喝油不吃草,没油人在后头掫。
田春林低头推一阵车,边喊着号子边说:
东北市场火又热,一路考察有苦乐。蔬菜销售有着落,咱得感谢狗子哥。
过一会儿,乔小珍说,我的也有了。狗子说,你们姐几个嗓子都好,干脆给唱几句吧,乔小珍就学着乐亭大鼓的腔调唱起来:
温室生产靠科技,市场销售靠信息。东南西北有商机,咱把蔬菜卖到全国去。
杨灵灵编得最有趣:
四人一行去取经,不去西天往东行。咱们抬头往前看,马上就到加油站。
几个人就这样说着笑着,把编的鼓词当推车号子,走了三四里路,把车一直推到了加油站。路过的人见了有些奇怪,不知几个人在搞什么把戏。
辽西的M县,是他们要考察的最后一个蔬菜批发市场。加完油后,狗子开车跑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县城的批发市场。这个市场不大,条件和环境却不错,冬季蔬菜供应大部分由批发商从外地运来,直接批发给蔬菜店搞零售,价格比其他地方要高些。几个人做过调查,相中了这地方。转到中午,吃了点儿饭,下午又去找市场的负责人,谈建蔬菜批发货栈的事。市场负责人听了田春林介绍的情况很高兴,说一定大开绿灯,给予支持,搞批发货栈和蔬菜专卖都可以,并提出晚上在一起吃饭招待一下。狗子谢绝了,说已经定了老朋友。
狗子在路上已给他的客户打了电话。那边中午就要安排宴请,狗子说白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忙,让安排在了晚上。进饭店前,狗子说,晚上的酒肯定是一场恶战,你们不要沾酒,还要注意保护我。
乔小珍说,没问题,杨灵灵可以作为秘密武器,关键时候来个出奇制胜。狗子的这位朋友姓侯,是一家生产温室棚膜厂老板,两人打了多年交道。听说狗子来了,特意叫来两个人陪客。田春林见了认识,是村里建温室找狗子买棚膜时,在一起吃过饭的男业务员老苟和女业务员小荀。想起当时狗子的态度和要两人吃辣椒的情景,田春林不由一惊,以为这饭肯定要吃出火药味。然而听过几句对话,心马上踏实下来。
宾主一番推让落座后,狗子说,侯厂长,今年生意不错,一百万挣足了吧。侯厂长说,拉倒吧,净算计人,你那合同至少让我赔了十来万。狗子说,你可是老猴儿了,比孙悟空、孙猴子都精,最后合同不是修改了?
那可是割我的肉给你吃了!侯厂长说,就是因为这个,觉得你人还是可交的,田老板这次来有啥打算?狗子说,这次不是来采购,想考察一下蔬菜市场,帮村里卖卖菜。本来不想打扰侯厂长,可是你们这里治安环境太差。昨晚车被撬了,钱被偷了,弄得黑介睡了一宿冰窖,也就不得不来找你。不光要解决今晚的吃住问题,还得给带上两千。不过你也别失望,你的棚膜质量不错,现在几个村子正在张罗着建春棚,先给准备二十吨,过段时间我来提货。
侯厂长说,钱和货的事都好办,蔬菜市场考察得咋样,要不要我帮忙?狗子说,还真的要你帮个忙,你在这地盘上人熟,帮我们找个维持局面打场子的。要不然会有地头蛇、小混混,欺行霸市,欺负外地人。侯厂长说,这好办,我小舅子就在市场上拉皮条,明儿个找他问问情况。说着话酒菜上来,侯厂长要给田春林几个倒酒。狗子说,还是老规矩,咱俩一杯对一杯,看谁先趴下,别人坐山观虎斗!侯厂长是个豪爽人,说,那咱就身先士卒!狗子说,不是身先士卒,是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侯厂长说,那就看看咱俩今儿个谁是贼,谁是王!两人便杯对杯喝起来。狗子昨天夜里一宿没睡,又开了一天车,喝下半斤酒后,就觉得脑袋有些大,说这几天太累,不中了,缴械投降。过来两个人喝酒,每次都是狗子把侯厂长灌倒。见今天有了机会,侯厂长岂能放过,说,女的不能说随便,男的不能说不中,往常你可不是这个熊样,又向两个业务员使眼色。
女业务员小荀想起修改合同时被折腾的狼狈相,说,要不咱也吃辣椒?狗子说,你就是灌辣椒水、压杠子、往指甲缝里钉竹签,我也喝不下去了!小荀倒一杯酒说,我没有那么心狠手辣,不过这杯酒你得喝下去,因为这是敬嫂子的,她替我吃过辣椒。狗子说,上次修改合同可是全看你的面子,本该知恩图报保护我,却来落井下石。又对侯厂长说,你这俩业务员可是攻关高手,不施美人计,却施苦肉计、苦情计,愣感动得我把白纸黑字的合同改了,这杯酒你得陪着。
狗子本想一箭双雕,要侯厂长也喝下这杯酒。没想到侯厂长却说,我陪着可以,你们也得出个女代表。狗子看看乔小珍和杨灵灵,只好和小荀把酒喝了。接下来男业务员老苟又一连敬了几杯,狗子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了,再一次求饶。
侯厂长让小荀给狗子倒上酒,说,田老板,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咱得按开始说的规矩办,看看谁先趴下。如果真的招架不住了,你就钻到桌子底下去,让我们看个热闹。
杨灵灵见乔小珍朝她使眼色,站起来说,你们三个对一个,这喝法不公平,是在欺负人,这杯酒我替田老板喝了。
侯厂长一心想把狗子灌到桌子底下去,见半路上杀出个杨灵灵,吓唬她说,这杯替了,下面的酒全都要替。
杨灵灵心里早盘算好,矛头只对准侯厂长,带了调皮相说,我只喝您敬田老板的酒。
侯厂长说,好,我再敬田老板三杯!让服务员在杨灵灵和自己碗里倒了三杯酒,端起来一口干了。
杨灵灵没说话,也把碗里的酒干了,然后又倒了三杯说,感谢侯厂长的热情招待,我们三个还没敬酒呢,我先来敬三杯;您岁数大,我岁数小,先干为敬!说完把碗里的酒喝干。
侯厂长见了耍赖不喝,要杨灵灵再陪三杯。杨灵灵没打酒官司,让服务员倒了三杯,陪侯厂长喝下去后,说,侯厂长,还喝不喝?再喝的话咱干脆换大杯!
侯厂长见杨灵灵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心里没了底数。狗子见了趁机在一旁说,侯厂长听说过喝酒场上的四大怕吗?一怕红脸蛋的,二怕装药片的,三怕戴镜片的,四怕梳小辫的。你千万别应战了,她喝白酒跟喝凉水一样,从来没有醉过。侯厂长已被杨灵灵的气势镇住,赶紧就坡下驴,张罗着吃饭,酒席也就散了。
去住处的路上,乔小珍问狗子感觉咋样,狗子说没事。田春林说,见到老苟小荀两个业务员,寻思今晚赴的是鸿门宴。
狗子说,他俩那次表现的是攻关技巧,商贸流通上有个话嗑:搞采购的是爷,跑推销的是孙子。你们往后在蔬菜销售中记住,不要当爷,也不要做孙子,人都有个自尊心和良心,跟人打交道最需要的是诚心。这市场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哪天下雨,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要留个余地,留条出路。
田春林说,这市场还真是越琢磨越复杂,这里还有关系学和心理学。乔小珍说,我看里面也有喝酒学,灵灵今儿个表现得不错吧,将来肯定是一把攻关的好手。狗子笑笑说,灵灵还真是个秘密武器,不然今儿个他们不会轻易饶过我,又问杨灵灵能喝多少酒。杨灵灵说,侯厂长要是再敢和你叫劲,非把他灌趴下不可!侯厂长安排他们住的是一家三星级宾馆,席梦思床、中央空调、地上铺着地毯。杨灵灵在床上跳了几下说,咱昨儿个住的是地狱,今儿个就是到天堂了。两个姑娘研究了好大一阵,卫生间的淋浴器出了热水。杨灵灵见摆放洗漱用品的架子旁放着避孕套。拉过乔小珍说,这是啥宾馆,咋还摆这玩意。这时电话响了,乔小珍接后,里面问要不要特殊服务。乔小珍问啥特殊服务,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老土。她放下电话明白过来,说,咱确实庄稼佬进城有点老土,他们这也太洋了,像咱庄稼院那话,牛犊子拉车——乱了套。
乔小珍洗完澡,躺进了被窝。杨灵灵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说,小珍姐,太幸福啦!我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在那大瓷盆里洗澡。
乔小珍说,咱好好弄温室蔬菜吧,等合作社办好了,到时候也在家修个洗澡间,省了夏天里偷偷去滦河里洗澡。她见杨灵灵披了个浴巾,光脚在地毯上来回走着,说,你要么躺下,要么穿上衣服,一个大姑娘光着膀子,不害臊呀?
杨灵灵喝了不少酒身上热,也有些兴奋,说,你又不是男的,我害臊干啥!又指指胸脯说,我这儿是不是有点小?
乔小珍说,你要它多大,像奶牛那样大?嫌小明儿个弄两个倭瓜吊在脖子上。杨灵灵说,豌豆的比咱俩就大,听说男的都喜欢大的。乔小珍说,刚才还说城里人乱了套,我看你也够疯的!有立秋一个喜欢你就中了,还想让男人都喜欢你呀?杨灵灵在地毯上扭着身子,走几步模特步说,想让人们都喜欢有啥不好的?
这说明咱庄稼人、柴火妞也有魅力!乔小珍的困劲儿上来,关了床头灯说,别疯了,快睡觉吧,昨儿黑介一宿没睡,不困呀?
杨灵灵没办法,只好也钻进被窝。躺下后见乔小珍不再说话,央求道,好小珍别睡觉,今儿个太高兴了,咱说会儿话吧。她一连说了几次,听到的不是乔小珍的回答,而是匀称的睡眠声。这个幸福的姑娘像是被感染了,说话声也很快变成了梦呓。
她们太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