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春林的农机梦一直没有泯灭,说,现在有了不少新型农机,好多地方苞米、棉花都用上了收割机,你们村最好借发展春棚的机会,把地调一下,规划一下,给下一步的农机合作服务打个基础。
温室建设现场会时,杨大槐看过立秋开着拖拉机耕地,后来又听杨灵灵说,东凤坨不少人家,用播种机种的冬小麦,明年麦收还准备用收割机收麦,心里早就羡慕着。但这事以前没有和村班子商量过,因为立秋的关系,觉得马上表态搞农机合作,怕有人说徇私情。他看了看村里的几位年轻人说,你们老张罗着两个村在一块联谊、交流的,到现在咋没听谁说话?看看这事有啥想法,别的事也趁这机会拉呱拉呱,别一个个跟傻子似的!
杨大槐的话,让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西凤坨年轻人有的和立秋拉起农机服务的事,有的围住田凯讨教果树管理技术,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这时呱呱鸡拿着一张报纸进来,咋咋呼呼喊,你们快看看,灵灵上报纸了!坐在门口的杨明义要过报纸,见有这样一个题目:乐水新人新婚俗。下面是“温室技术架鹊桥”“温室大棚做彩礼”“温室里面度蜜月”三个小题目。分别讲了乐水县三对农村男女青年,婚恋与温室生产的故事,其中“温室大棚做彩礼”是写杨灵灵的,杨明义就给大家念起来:
乐水县在发展设施农业中,不但改变了传统的生产观念和种植模式,也使青年人的婚恋观发生了转变。过去男女青年确定恋爱关系后,女方向男方要的彩礼不是房子就是彩电、冰箱等。东凤坨的杨灵灵谈恋爱时,没要男方一分钱,而是提出要一座温室做彩礼。她给大家算了这样一笔账:温室里能学技术,能搞冬季生产,一座温室一年能收入一万元,十年就是十万元,这比要一座金山银山都划算……杨明义念完,杨灵灵红着脸说,这些当记者的耳朵也太长了,咋啥都往报纸上写,这纯粹是捕风捉影、太离谱了。
豌豆说,这基本上是事实,一点儿也不离谱!你第一次去立秋家时,不是说过要一座温室做彩礼的话吗?我看倒是这个记者帮你算错了账,咱的温室经营好了,一年收入一万元是挡不住的!
杨灵灵说,我那是玩笑话,竟给白纸黑字写在了报纸上,这也太不负责任啦!乔小珍说,管他玩笑话不玩笑话,上了报纸就是好事,起码宣传了东凤坨和咱的温室蔬菜。呱呱鸡性格和田大明白有些相似,喜欢抢镜头、爱显摆,吵吵嚷嚷说,明明是西凤坨的闺女,咋给写成了东凤坨?灵灵,你爸不是说要给你招上门女婿吗?赶快回来,让咱村也风光风光!
杨大槐觉得这话揭了老底,瞪一眼呱呱鸡说,你嘴大舌长瞎咧咧个啥,不吱声没人说你是哑巴!
杨明义晃着那张报纸说,灵灵,呱呱鸡婶子说得对,你回来还能把立秋拉来,咱儿一块儿把西凤坨也折腾热闹了!
呱呱鸡见有支持者,越发逞能说,灵灵你回来吧,把你爸打下擂台,咱来个穆桂英挂帅,杨排风打头阵!
杨灵灵笑着说,我看还真有个擂台可以打一下,西凤坨的年轻人也有一个脑袋、两只手,在春棚蔬菜生产和办合作社上,咱跟东凤坨打个擂台,看看谁种的蔬菜好、产量高,你们看咋样?
西凤坨的年轻人听这话,有股跃跃欲试的劲头,齐声说:好!豌豆问杨灵灵说,咱两个村打擂台,你站在哪一边?杨灵灵左右看看说,站在哪一边?哪一边也不站,我在中间当裁判!
杨大槐对西凤坨的年轻人说,你们要真能像田春林他们这样,折腾出个样子来,把这个擂台打好了,我这个村主任就让出位子,请你们来坐!
杨大槐话音刚落,杨八爷推门进来,看看一屋子人,问,打擂台?你们要跟谁打擂台?
杨明义怕说出两个村打擂台,爷爷会陈谷子烂芝麻讲那大沙坨子、讲两个村的历史,打岔说,不是打擂台,是要彩礼……杨八爷扒拉两下耳朵说,不对呀,刚才我在外面听见,你们口口声声喊着要打擂台。
杨明义逗爷爷说,不是擂台,是彩礼!现在人们都爱说倒话,那彩礼倒过来说就是礼彩,你听成了擂台。
人在孩子时好奇,老了又变成好奇的孩子,杨八爷半信半疑问,要彩礼?谁要彩礼啦?
杨明义说,是灵灵,她要一座温室当彩礼,还上了报纸,你说稀奇不稀奇?杨明义本来以为这个岔打过去,爷爷没啥话可说了,却听杨八爷说,这有啥稀奇的,你们听过乐亭大鼓《杨八姐游春》吗?杨八姐要的彩礼才稀奇呢。呱呱鸡跟着起哄说,对,杨八姐要的彩礼那才叫稀奇、叫绝呢,老爷子给大家唱一段,让他们听听!杨八爷没开口唱,而是讲起了故事。说杨八姐是咱杨姓先人杨继业和佘太君的闺女,杨六郎的妹子,有一回去游春时,被大宋皇帝看上了,派人去杨府说亲。佘太君不愿攀皇上这个高枝,又不敢回绝,写了一个彩礼单子。说备齐了这些彩礼,杨八姐就嫁过去。
呱呱鸡喊,老爷子,别讲故事了,唱这段吧。杨八爷就用手指当鼓键,敲着桌子唱起来:
拜上我主听臣云:要娶我女杨八姐,先把聘礼送上门。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蚂螂翅膀大红袄,苍蝇翅膀绿罗裙。
四棱鸡蛋要八个,三搂粗牛毛要九根。府门到金殿三十里,金砖铺地三尺深。一步一棵摇钱树,两步两个聚宝盆。摇钱树上结玛瑙,聚宝盆里生金银。
……
杨八爷唱完,杨明义说,杨八姐这彩礼要得是比杨灵灵绝。田自高想想说,我看还是杨灵灵有心计,说完学杨八爷,敲着桌子唱道:
灵灵要的是冬忙夏闲的温室棚,它胜过杨八姐的聚宝盆。西红柿秧架上结玛瑙,黄瓜秧架上挂金银。皇帝冬天吃不到西红柿,那脆生生的黄瓜更馋人。这也是一步一棵摇钱树,两步两个聚宝盆。
杨灵灵见杨八爷给大家带来了欢笑,想让人们开开心,说爷爷给我们讲讲凤凰落在大沙坨子上的故事,是不是咱村的风水都让他们村给占去了?
杨明义说,爷爷,我们年轻人正继往开来办合作社,你可不能乱说话,挑拨是非,影响我们合作。
杨八爷骂杨明义道,小兔崽子,我啥时候乱说话啦,那大沙坨子上就是落过凤凰,早年咱杨姓先人杨老令公,宋辽交战时在上面扎过寨,杨四郎探母时在那里歇过脚……乔小珍小时候,听乔守才讲过两个村村名的故事,问,爷爷,那大沙坨子上真的落过凤凰吗?
杨八爷说,这事还有假的?听老辈人说那一年下起暴风雨,又涨了海啸,眼见就要把这一片村子给淹了。这时一只大鸟飞来落在那大沙坨子上,它仰头朝天叫过第一声,暴风雨停了。叫过第二声,海啸开始后退。叫过第三声,日头出来了。那大鸟是朝着日头飞去的,有七彩羽毛,长长的尾巴,一眨眼就不见了。它不是凤凰是啥?这凤凰可是神鸟,落过的地方肯定是风水宝地。那大沙坨子在两个村中间,你们村成了落凤坨,我们村却成了过凤坨。这一过一落,你们那边占住了风水不说,把这边的风水也给带走了,要不为啥大清朝时为这事打起官司,改了村名。
田春林说,爷爷,这只是一个传说故事,现在的年轻人才是一只只凤凰,大伙儿飞到一块,风水就回来啦!
呱呱鸡说,老爷子说得有道理,灵灵这只凤凰不是就飞走了吗?杨大槐说,少操这份闲心,等哪天从东凤坨找个主,让你这只老草鸡也飞走!第二天,按照研究的方案,田春林、乔小珍和杨明义带两个村的年轻人去测量土地,规划春棚蔬菜生产区。那座大沙坨子早已没了踪影,杨八爷讲的宋辽交战时,杨家先人在这里安营扎寨的故事和两个村为争夺大沙坨子发生械斗的传说,是想象也好,真事也罢,泥土也没了记忆。
冬日的田野空旷的只有风。没有了那座大沙坨子和庄稼的遮挡,村庄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两个村子的距离像是变近了,听得见东凤坨的鸡鸣,西凤坨的狗叫。这些日子,因为有了合作社这个纽带,两个村的关系密切起来,尤其是年轻人,觉得生活变得有了滋味,在一起干活时一个个很兴奋。
杨明义说,两个村组织起蔬菜生产合作社,是咱真正合作的开始,地这样种才有点儿意思,让人觉得不光是城市人的生活有奔头,咱庄稼院里日子也有新的奔头。
立秋望着无边的黑土地说,在电视上看到一些地方用机械种地收割的场面,黑介老做梦,他们那边的政策跟咱这里不一样吗?那土地是咋合起来实行机械化耕种的?啥时候也有这样的土地让我耕种就好了。
豌豆问,立秋,你是不是想当一个地主,像黄世仁那样欺男霸女?小心杨灵灵收拾你!
立秋说,那样的地主不想当,倒是想像外国人一样,当一个开着机器种地的“地主”。
田春林说,现在咱中国也有那样的“地主”,只不过他姓包!这个包,不是包公的包,而是承包的包。你等着吧,早晚咱这里也会出现这样的“地主”。杨明义说,现在农村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闲下来的土地越来越多,我看咱的合作社搞好了,土地承包政策再活一点,咱马上就能做这样的“地主”,咱中国改来改去还得改出“地主”来,只不过他是一种新型“地主”。
立秋说,改得出“地主”,改不出“地主”不敢说,但不能用机器种地这也是一种浪费土地资源。你看那些外出打工的,家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只能糊弄着把地种上,跟本说不上精耕细作,那产量自然要低。有的土地虽然种上了,跟荒着差不了多少,这也是在浪费土地资源。
乔小珍说,没想到立秋哥,把这事儿琢磨得还挺深刻,咱合作社不是在解决这个问题吗?咱们不是把狗子哥荒着的地包了过来,我看春林哥刚才说的那地主不姓“包”了,应该姓“合”!他的名字叫合作社,咱合作社将来就做这样一个“地主”!
没有刮西北风,冬日的天空显得很明净。一只老鹰飞过来,一群灰土土的鹅了鸟,擦着地皮鸣叫着飞走了。
大闹因为卖菜的事丢了面子,这些日子蔫头耷脑话很少,也有些不愿见人,是豌豆把他拉来的。他不知是和谁赌气,还是想出洋相,戴了一顶土黄色野兔皮老式帽子,一个人在一边溜达着。
田凯看到那只盘旋的老鹰说,大闹,快把帽子摘下来。大闹问,摘帽子干啥?田凯指指天空说,小心老鹰把你的帽子当兔子抓去。
大闹见田凯穿着一件米黄色羽绒服,说,你那衣服也跟兔子皮一个色儿,别让老鹰把你当兔子抓去!
田凯说,不是逗你玩,没听说有个老头,戴了个野兔皮帽子去串亲戚。半道上想拉屎,跑到沟里去方便。因为大便干燥,蹲在那里摇头晃脑拉不下来,结果一只老鹰以为是野兔,飞过来把帽子给抓走了。
大闹说,一听就是编故事,拉屎就是拉屎,一会儿又变成方便,又大便干燥,显得你词多呀?这都是漏洞,一点也不周密!
田凯说,啥时候学得这么心细了,卖菜时有这心眼儿,肯定不会上那几个混混儿的当。
大闹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叫吃一堑长一智!田凯说,野兔抓帽子的事可是真的,你看老鹰还在这儿飞呢,说不定就是发现了你这个目标。大闹说,这事是真的鬼也不信,老鹰眼睛是最尖的,能看不清一个大活人蹲在那里?除非是一只瞎鹰,瞎鹰又不敢飞到天上去。摘下帽子在手中晃着跑过去说,我倒要试试它敢不敢来抓,老鹰却飞走了。
乔小珍望着远去的老鹰,对杨明义说,你爷爷说的那只凤凰,会不会是一只老鹰?
杨明义说,是老鹰不是老鹰不好说,反正不是凤凰,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凤凰。
冬天的空气,在夜里结成一层白霜落在枯萎的麦苗上,冻裂的土地像古人占卜时在甲骨上烧出的预示吉凶的纹理,或者干脆是记录在龟甲、牛骨上的文字。
在人们的说笑中,乔小珍在一个类似画家写生时用的画板上,画出了一张草图。草图上有一个十字坐标,坐标的横线是一条道路,两侧是两个村的设施蔬菜生产区,而后年轻人在封冻的土地上钉下了一个个小木橛。
在这片土地上,从土改到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都曾钉下过类似的小木橛,这些小木橛该是一个个里程碑,也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变化。
这一帮年轻人,能书写滦河右岸这片土地新的历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