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血迹?我怎么没见着?”和尚的衣服虽然不太干净,但血迹这么明显的东西,我总不可能忽略。
“万法归真,以一通全——开眼!你再看。”惊梦握住我的手,嘴里念念有词。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等他说到开眼时,猛然睁开。
果然有血迹,不,应该不能说是血迹。和尚的胸口有好几道伤口,他的衣服裹得并不严实,我看得清清楚楚。猩红的血液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在难辨颜色的衣服上盛开——如一朵不染凡尘的莲花。
莲花开落,血液流淌,是否他每走一步都留下了血迹呢?我低头看向地面,没有丝毫异样;鲜血在虚空中消失不见,没有一滴洒落在尘埃里。心中生出了悲悯,耳畔传来了梵唱,然而那些悲歌和礼赞只响了一声就戛然而止。
我拉了拉惊梦的衣袖,小声说道:“这样流血会死的吧,咱们要不要叫救护车?惊梦你会医术,能不能去抢救一下?”
惊梦瞪大了眼睛,好久才说:“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他是别人的药,所以只能医人不能医己;他是别人的佛,所以一直渡人从未渡己。世人把神佛供在神坛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呢?也许这也是神佛的不幸吧。”
惊梦说了这么大一通,跟我的问题究竟有什么关系?和尚一语不发,仍在看着我们。他的眼睛里深藏着无尽的痛苦和慈悲,我应该看不出这许多东西,想来是那声“开眼”的作用。
我轻轻碰了一下东流,说道:“这和尚没有生命危险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又流了那么多血。是刚刚受的伤吧,要不咱们帮忙包扎一下,总不能看着别人死在我们面前。”
东流瞥了我一眼说:“平时也没见你多有善心。不生不灭,无生老死,他给我们看到的已经是了不起的大境界。我们不用做什么,更不能妄自揣度。”
他俩又在打什么哑谜?那好,我也不多事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少不了得吃官司。
惊梦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既然你发了慈悲心,刚好送你一段佛缘。”
东流也凑了过来贴着我耳朵说:“他为你驻足已经很不容易,肯定有什么指点。你等会儿千万听仔细了,说话也注意些。”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俩一把把我推了出去。要不是我站过桩肯定会摔个马趴。
我朝和尚走了过去。他已经不再看我们,微低着头,似乎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鼻尖上,放在了合十的双手上。
“和尚,大师你好。”一开口就出错,虽然马上改口大师,但仍是感觉尴尬。好在和尚也不介意,他微微低头算是示意。
我赶紧双手合十回礼。“大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要不要去医院?”
“施主慈悲,不碍事。”
他的声音我听着非常奇怪,心里会生出很奇特的感觉。
我伸手摸了摸衣服上的血迹,温热黏稠的血液让我的记忆泛起了许多细小的碎片,无可捉摸的同时生出了许多哀伤。
“大师在等我们么?是不是有什么要嘱咐?”
“不敢,不敢。”
“那大师我们边吃边说吧,这儿人多又杂乱,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多谢施主布施。”
跟这个和尚说话真的好累,他每说一句都会施礼,弄得我手忙脚乱的。
附近就有不少快餐店,我是真饿了。但刚受的惊吓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谁也没心思去找什么好吃了,一人一碗素粉就打发了。
和尚不愿意进店,说是担心影响店家生意。但四个人刚好可以坐一桌,而且又不是白吃不给钱,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当然是我请客,毕竟是月初啊,一碗素粉还请得起。何况我还特意叮嘱老板有僧人在,不要加鸡蛋。
我跟惊梦坐一起,东流跟和尚坐一起。本来得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惊梦却一直不依不饶。
“没肉就算了,连香肠都没有;没香肠就算了,连鸡蛋都没有;没鸡蛋就算了,连白菜都只有这么两根。你说你小不小气?”
“你也不看啥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除了鸡蛋其余的都没了。”
“那你为什么不加鸡蛋?”
我一挑眉一努嘴,算是给惊梦示意。
“那好,我跟你说一首诗。皇上赐我一个桃,既无核来又无毛,老僧带你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你不吃它,也孵不出小鸡,要么坏掉丢弃暴殄天物,要么被别人吃掉还是一样的下场。如果孵出小鸡了,在人间受苦不说,最后还是不免一死,或许还要连累它的鸡子鸡孙。你说你造了多大的业……”
对于他的这样一通歪理,我除了装聋作哑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了。万幸老板一句鸡蛋也没了给我解了围。
惊梦的法术渐渐失效了,我无法再看见和尚的伤口和血迹。连惊梦都不说话了,我感觉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想着找个什么话题打破沉闷。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啊?你也是修行高人,怎么受的伤?这伤口不处理一下,就让它流血么?”我放下筷子,一股脑问出了三个问题。这算不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和尚放下筷子,咽下了食物之后念了一声佛号说道:“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
三声“不可说”算是回答了三个问题。虽然没有道出事情的原委,但不可说也可以算作说尽了。每一声“不可说”里面都有着不同的内涵,传达出的不同情绪感染了我,这使我产生一种错觉——心头的种种臆想都是真实的。
东流一声长叹:“这是旧伤吧,应该快七个月了。”
和尚没有回答。
惊梦眼里有泪花涌起:“以您的神通法力,怎么可能会受伤?这是代人受过,还是说您想把所有的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
和尚仍然没有说话。
“那您是抛弃了信众吗?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满心的痛苦在红尘中行走,寻找那不存在的净土。少部分人的过错伤害了大多数人,您担起了所有的罪责离开,固然拯救了别人,那对其他没有罪过的人是不是太过公平?”惊梦流下了眼泪,止不住的眼泪。无声的哭泣,也没有因哭泣而哽咽。他无比地平静,语气也无比地平静,除了眼泪,完全不能发现他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