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別人』？」我吼他：「你們這些人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人家孫尚香嫁給劉備當續絃會把自己當『別人』？外人？你根本是外國人！」我哥那邪惡譏刺語氣模仿西方童話巫婆！難怪我喜歡中國故事，中國故事裡沒有巫婆！只有梟雄！梟雄不會他這樣胡笑尖叫德性，梟雄有滿肚子心事！瞧關雲笑又亂笑胡說：「所以囉！劉備才一心一意轉回蜀地。」是啊！人家至少還帶著孫尚香呢！
關雲笑鬧夠了才正色道：「關雲霸，（「你少喊我關雲霸！」）妳覺不覺得老先生當年總跟我們說劉備招親是有他的意思。」
可笑透頂！劉備在老爸腦袋裡排行一向不如名字可多了的關公關羽（Guan Yu）關雲長關大爺。所以關公肯定是要角，他看得起的是義釋曹操、刮骨療毒的關公。
（關雲長敗走麥城諸葛亮之兄諸葛瑾（ZhuGe Jin）來降，關公正色：「城若破，有死而已。吾欲與孫權決一死戰！」諸葛瑾回見吳侯曰：「關公心如鐵石，不可說也。」）之前我們的故事之旅怎麼劉備當主角？（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好嗎？）
松花江邊道途氣溫愈降愈低，「可能要下雪了。」導遊說。
我凝視樺樹深深淺淺咖啡色眼眶，一條時光隧道，吸收了大量記憶熱能，感覺我的身體像一具冰雕。身體如果已經死亡，心事能活多久？王寶子的爸爸早就死了吧？
於是當下決定（其實這不是決定，是早放在心底了。）在長春停留幾天：「你知道南湖公園嗎？」我問導遊：「附近幫我找個飯店成了。」
「有個長白山賓館，是三星級是吧？」導遊側頭問駕駛師傅，再小心徵詢：「怕孫女士住不習慣唄？」她眼神流露出一股「妳怎麼知道有個南湖公園？妳還知道什麼？」當然那只會是個懷疑，不會問我。「沒問題。」我半天才由窗外收回視線心不在焉應答。
長白山賓館手續辦了老半天，他們讓我坐在大廳休息。這季節對旅遊來說最不上不下，不那麼冷也不那麼秋冬分明，一個灰撲撲大地。每個人看上去也不那麼高興或不高興。完全沒有老爸當年的明快喜怒。很難相信他是為了如此人事時地物對象……放棄以前，不，放棄後段的以前。儲藏了這麼久的淚水，汩汩流下。高高在上俯視著自己，他的女兒，穿過南湖公園上空，老爸家的對面。為什麼？諸葛亮，你的錦囊妙計嗎？
房間在飯店最高第十二層，半新不舊的建築，處處隱藏不安的設計元素訴求，譬如針對吸引外賓。「妝點」得如此辛苦，又不願意收起意圖。
或者只是一種感覺，這裡天黑得特別早。房間安排妥當後，付足了旅遊費，我堅持結束陪伴行程，放走導遊和駕駛師傅。
不久，天色即完全黑透，心意決絕，尋父孤獨者亦如是？同步不發一言消隱於暗處。無人知道去向會成為傳奇或者只是愚蠢？
我，關雲霸，下樓步出大廳，佇足成排枯葉楊樹下不知何去何從。我甚至刻意模糊掉老爸的地址，但，我們從小就被訓練成記憶一流。我根本像舊地重遊般站在一個地址入口，不遠處圓環對街透出微弱燈火，我想，如果這世界有所謂的隱喻，它就是吧！說的是我們老孫家的老一本帳。穿過公園側門，枯草地裡紅光隱隱若現，像小燈籠。緩緩步去，公園上空此時浮現青光天色，想來是湖水反映，四周比別處清亮。原來草叢間埋著一球球橘紅孢子，柔軟乖巧，我彎下腰採拾，扒開了看，裡面是綠色果子。這不是隱喻，是鑑照，果子叫「姑娘」。一種東北才有的野生水果。摘了來，連洗都不必洗，外頭孢子包住了的不會髒。
「知道我們不愛洗東西！」老爸當初用畫的給我們看，我們反反地回他：「最不講衛生了，連水果都跟你們東北人一個樣兒！」真不知道這老先生怎麼會喜歡游泳？「什麼不好叫，叫『姑娘』！糟蹋人！」我媽非常不高興。「因為好吃唄！」老爸笑趴了，卻不希罕。野生果子到處都是，不像他老孫家的「姑娘」，我。
我抬臉望天，放了粒「姑娘」進嘴裡：「老爸，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你要說什麼？」為什麼貼近老爸四周我的淚水如呼應親情不自主流下來？
為什麼走不下去？我掉轉頭，決定回飯店。躺平黑暗裡我逐漸進入昏沉狀態，身處不知名空曠地帶，聽到陣陣如布幕般的影像切入，無聲而重。四周有種冷的感覺，薄弱的理智告訴自己，當然不可能，室內有暖氣。到了老爸家鄉，充滿各種感覺。我的身體持續快速吸收周圍元素，像個龐大的記憶體。
第二天清晨，世界一片銀白。原來昨晚下雪了，我聽見的是雪的聲音。我們和老爸的家是沒有雪的記憶的，是的，只有水。漫長的游泳夏季，午後降臨的亞熱帶地形雨，還有颱風。
原來關雲笑、關雲拉風、關（東）雲腿是在這裡真正失去了他們的父親。他們大隊人馬拉到老爸跟前，我老爸去機場接機，事前一直是關雲笑在聯繫，老爸也從沒問什麼人去，他只說：「帶錢來！」完全不像他。
老爸看到了他在台灣的三個兒子和老婆，不見「我、在下、關雲霸、老孫家唯一的女兒」，（老爸，你記得嗎？你堅持人物出場時得按照這說詞！）一轉身，掉頭走開。留下機場裡錯愕的大媽，失措的老哥，天寒地凍。關雲笑招來兩輛奇貴無比的「打的」，牛步駛在老爸後頭，怎麼求都不上車。關雲父子向來小的讓老的，八十歲、喝過洋墨水也一樣。（回來還說唱俱佳表演呢！我垮張臭臉：「真賤！」）老爸終究上了車，因為「老哥」二話不說，陪著老爸走，老爸嘆了口氣，老淚縱橫一路回到他的「窩」。（關雲霸，你老爸什麼時候如此委曲？）關雲笑他們連打地鋪的地方都沒，但是無人敢提去住招待所什麼的，事實上也沒什麼地方好住，大媽也不放心，（關雲霸，妳大媽人真好，真厚實，直說對不住我們，老惦記著他們老孫家唯一的姑娘！）我媽和大媽硬是磕頭磕腦擠了大半個月，不好也好了。我媽說：「罵老頭子是罵夠了！」我媽死了心。
我們家三個會讀書的男生也死心就好了，他們偏不，雪夜裡，他們土勁兒來了，要老爸講關公刮骨療毒，回憶回憶「關雲短」時光。老爸不知怎麼當下上了火：「你老哥連誰是關公都鬧不清楚！我說個啥！」老爸認定這是知識分子優越感，欺負他兒子不識字。
關（東）雲腿說：「真累！小時候當跑腿都沒這累的！」反正老爸變得怪怪的：「好勢利！」不完全像以前重女輕男那勢利，又分明是「他女兒」沒去看他吃悶虧後那種勢利！
就這樣，關雲拉風在那兒還交了女朋友，他口口聲聲形容的「東北大妞」，是我大媽汽車工廠裡同志的女兒。老爸回去以後，我大媽和老哥都給安排了工作，重新回到崗位去，大媽沒做多久就退休，她渾身是病。但是跟工廠的關係斷不了，每個月得去領退休工資。
「東北大妞」叫陳小紅，沒念多少書，個性開朗，說起話來切瓜似的，高頭大馬，非常熱心。關雲拉風剛在洋人、蒼白的人、渾身博士味那兒跌了一大跤愛情，他怕透悶不吭聲的女性，對個性分明的女性充滿幻想，最後連關雲笑、關（東）雲腿都動心了，反正他們的婚姻都在邊緣。
這也惹火了我老爸，他挺中意小紅，覺得這些作弟弟的一點良心沒有：「你們老哥一次媳婦都沒結過！你們拉開陣仗在這兒搶親！」
但是陳小紅家以前為什麼不肯老爸沒想過。反正明的不能來暗的，弄到最後陳小紅跟關雲拉風約在外頭見。關雲拉風這輩子除了當嬰兒閒著，就這段日子什麼事都沒幹。他完全使出「資本社會」談戀愛手腕，小紅那邊暈頭轉向自不在話下。他這頭當然從未考慮未來，他以為他在哪兒？
他們老在外頭約會，關雲拉風興頭上多晚都把人約出來。有天出事了。他們深更半夜單獨在南湖公園裡見面，被人給搶了，差點小命不保。陳家父母可不依，希望給他們姑娘個交代，鬧個不休。也占了是個獨女兒！
老爸最愛面子，小紅要嫁原該嫁給「你老哥」，這會兒顯然打算落空。他一發脾氣將幾個不肖子掃地出門：「搶你老哥鋒頭以為我不知道？我要你這個兒子做什麼？以後我老孫家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姑娘姓孫！」老爸要關雲笑他們把錢全數留下：「以後不用我說。（不說故事了？惟一的口號是——給錢！）你們看著辦！別讓我餓死在這兒就行！」
關雲悶從此不拉風，他說：「這個時候請叫我關雲悶。」他說過一次完全不能理解原來認識的老爸關雲短哪兒去了以後，便絕口不再提。他光負責給錢。有時候幾個月沒消息，然後聽到他剛打老爸那兒回來！此人來去如風，且絕不住老爸那兒，大夥都猜新女朋友又上手了！反正他現在很清楚，在那頭是什麼祕密都沒有。倒是重新恢復原貌：「請叫我關雲拉風！」這意思是他只在老先生面前罩不住。反正老爸現下也拿他沒輒。關雲拉風之舉，關雲笑、關（東）雲腿譽之為「尋根之旅」，很有點心理學色彩，用來調侃這老侉從小沒考過第二名，這下得栽跟頭。關雲拉風無所謂：「早破功了，忘了我離過一次婚，隨時準備結第二次婚。」他看上去還好又不太好。（誰不是呢？）他甚至陰陰地反諷：「大哥不用笑二哥！」真的，一直以來老爸的三國故事，居然有了後一百二十回，完全老先生私版本。
關雲笑發誓：「老爸真瘋了！」為了關雲笑不斷接到老爸有聲、無聲電話，我們又聚在一塊兒。比起來，關雲悶的遭遇實在不算回事。
關雲笑和關（東）雲腿經常被老爸「騷擾」，（還有人被自己父親騷擾的？可以列入金氏記錄了！關雲悶幸災樂禍！我調侃你們這種集體愚孝連續劇可以一塊兒申請列入！）老爸打電話老不吭聲也不掛，一猜就知道是他，關（東）雲腿從小跑腿早練出一種察「言」觀色的能力，他分析：「老先生無非想碰運氣，看會不會正好關雲霸在這兒，他可以乘機跟女兒說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