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成群追問，她照實說了。成群一笑置之。言靜無名火再起，氣惱此人除了對陳述論文意見，其他全近不了身，心想：「如果輸給你這麼容易，為什麼我還要試試自己的運氣？」心有不甘逼視他，成群有點不知所措，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他理解的大陸男女關係，明顯地情勢不對，所以他表現出的是他並不想掌控他們關係，他迅速調整心情開口說道：「還很少看到像妳這樣倔強的女生，我認輸。」這答案夠明顯了，她呢，彷彿被電，瞠目結舌的模樣八成夠呆，惹得成群忍俊不住伸出手：「我們講和，辜女士！」她佯裝生氣朝他臂膀輕揮幾記。兩人正式交談不過三句話卻感覺交手十招，累得她渾身發軟。
問清楚鄭宇森下午才起得了床，成群讓招待所留意鄭教授動靜後，打算帶言靜進城：「還有興趣旅遊嗎？」她反問：「你呢？」「一般。」言靜饒富興味望向他，猜測自己跟這種句法的緣分。如果她遠離這座城市，似乎便失去與句法主人繼續對話的機會；倘若他們之間有什麼發生呢？她有可能改變這種線性命運嗎？一個如預言般的未知結局，言靜感覺此行到此終於有趣，心情燦爛：「是的，我有興趣逛逛這個城市。」成群顯然早發覺他們使用語言的不同，一貫自信，不花力氣在沒有意義的事上，再說，言靜聽得懂，不是嗎？他們溝通再好沒有了。
時間正好，兩人趕上單軌電車進城，服務員高聲喊買票，言靜才想起沒換衣服身無分文，這下可好，她非跟著成群了，她無辜地看著成群，寧願相信自己是想反正再幾小時就離開，沒必要換。其實怕自己反悔。她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成群趁機取笑她：「知道為什麼攔住不讓妳出大門了唄？」成竹在胸掏錢買了票，她不解，成群打趣道：「忘了我的專業是什麼？」鄭宇森也學經濟，卻時常出門忘記帶錢，他總辯解：「小錢我沒辦法管。」成群顯然不同，他隨時帶錢，這是什麼習慣？成群調侃兼解釋：「以前窮怕了，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組織叫你上路，身上不揣點錢不踏實。」
電車依軌前進，不快也不慢。大連是座濱海山城，「被殖民過的城市什麼態度？就是你看到的樣子。」言靜意外發現大連殖民風格建築竟然保存非常完整，街道老樹盤桓，法國梧桐，擋住空氣裡海腥臊味卻迎面是濃烈海的感覺。沿途成群沒當她是觀光客倒灌大堆解說，他只重點述說建築物背景故事，還有這座城市可能的走向。言靜實在感激，她怕透解說，向來需要解說的工作她不會做，需要解說的朋友她不交，需要解說的旅行她不去。她看得興起習慣性自言自語使勁兒點頭：「就這樣。」成群察言觀色，搖頭訕笑，言靜冷不防又搥上一拳。成群說：「再打下去要出命案了。」
成群帶她去吃鹹魚大餅，大連「特產」，早年專賣給販夫走卒，後來演變成現代城市傳奇發了財。賣鹹魚大餅老太太每天坐鎮，招呼仍上門找吃的販夫走卒。店門口排滿各式交通工具，的士、轎車、拉車，窮富共濟一堂。不必言說的經濟熔爐。成群叫了當地啤酒配菜，無前奏緩慢敘述：「老太太以前賣力氣掙點小錢養家，孩子上不起學校，都是文盲，改革開放後經濟好轉，現在她這爿店賣勞力的上門吃飯半價，老太太出學費認養了一百個孩子念書，從小學到大學都有，條件只一項成績得過七十分。」成群語氣神色皆平抑，言靜不知怎麼聽得淚流滿面。成群默聲遞上手帕，神色不安，沒料到言靜的反應。張開的手帕隱藏一股沉香味，奇怪的成群身體的味道。（現在你還用手帕？哪個岩洞的文化？）她抬眼望他，這次成群沒閃避。耳輪一聲爆炸，她覺得好熱。
離開餐廳，成群帶她坐計程車繞過半座城市去海邊，之前搭電車，在人堆裡言靜覺得安全，這會兒獨處反而她不知所措。於是言靜伸手握住成群，讓安全感此時此地變得一點都不重要。她從而覺察這一刻自己可以安慰這雙手。成群鎖緊眉頭凝視她，迷失在自己的認知中。天色遽暗，可能快下雨了。
海邊公園的飛天輪，旋轉到上端可以眺望到外海。四下水氣聚合，恍若海平線迫近，陽光下沉，一日最曖昧時光，成群仰望天幕說起電影「魔術時刻」拍製效果，他們相視一笑，現世中他們的成人童話。成群說：「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揮拳這次是真用力搥他。
售票員手裡飛快打著毛衣，這情景言靜又似曾相識。整座飛天輪只有他們兩個乘客問津，成群付足費用連繞五次。輪軸剛啟動大雨傾盆倒灌而下，售票員呆坐半天意外做成一筆生意，壓根沒意思收工，他們也是。
飛天輪逐漸升高，成群開始講他十四歲知青下鄉史。成分壞他被下放到長白山裡伐木，路途遙遠沒車搭，荒山野地徒步了三天，半個人影沒有，天地之大，他到處找食物吃找一小塊容身之地落腳睡覺，躺平後天涯海角只他一人。（我突然就明白天涯海角是什麼意思。還有為什麼小孩要睡小床，大床是那麼無邊無界。）山裡沒有光害，滿天星座奇亮他感覺像被拋至永遠回不了家的銀河系；冬天暴雪封山，冷得腦漿都凍住，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注視言靜：「妳知道我害怕什麼嗎？」言靜從頭蓋骨到腳底板完全僵硬失去知覺又充滿知覺，「我害怕自己一次愛都沒做過就死在山裡。」大雨傾盆，他們繞了一圈又一圈，收票員似乎忘掉他們自個兒溜了，輪軸又將他們送到最高點，言靜雙手捧住成群整張臉，以一名情感闖蕩多年的都市女子的經驗，她非常清楚什麼事發生了，雙肩趨前，內心有另一道聲音反撲：「妳跑不掉了。」她反覆說服自己應該安慰他，成群那種一輩子她都不會了解的神情再度浮現，即便如言靜老於情感遊戲仍覺心虛，心慌意亂遂本能瞳孔逼近再逼近，讓自己暫時失去焦距。
像成群的握手是他將言靜整個人接過去般親吻她。久別重逢。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雙唇稜線刺激著言靜一遍又一遍探索，成群語意模糊：「言靜，我不能這樣。」言靜：「再說一次。」「我不能這樣。」言靜失笑：「不是，再叫我名字一次。」成群想起來，他一直沒喚過她名字。這次，他懷抱更緊，熱烈回答。那個雪天寒夜害怕沒做過愛就死掉的小男孩，開始他愛的第一吻。言靜覺得不夠，空間太小了，挪動身子面向成群坐到他大腿貼密他劃過他心臟：「下雪的感覺像不像現在？」答案其實很明顯。成群聲音飄渺：「像。妳好輕。」雨水以慢動作灑落他們身上，飛天輪下降以秒針律動，答！答！答！她全心全意摩擦成群。飛天輪降至地面最低，天空線消失，然後繼續上升，成群玩笑鬧道：「感謝毛主席我們還能升上去！」言靜雨水流過臉龐聆聽，不由興起，她想起他青年時代的恐懼其實太可能成真，十分嚴肅褪下成群衣服：「打賭我們再下來的時候已經做完愛了。」成群借力托高她身軀讓她放鬆，他雙手支撐言靜頸項及背脊，不斷輕柔挲摩。他的神燈：「言靜，我做不到！」卻沒有離開她身體的意思。
飛天輪每升至十二點方位大約暫停五秒鐘，言靜此時向海，海面一片幽暗，順著幽隱天光彷彿望見雨水落在騷擾海面，一片璀燦深藍。她懷抱他額頭，臉頰平貼：「你已經做到了。」成群十四歲以前害怕永遠來不及體會的事，不知道是她還是現代化或者神如今加倍償還他，她居然可以同時專注有感與分心，成群是天生的****者，「你將被允許做一輩子愛直到死亡。」她以手心覆蓋成群天頂，如加持。成群放開她，高舉雙臂作泰山吼：「哦！——」今天以前的鬱悶高潮般結束。她幫他穿好衣服，一個十四歲孩子。
票務員並沒有走開，他們的旅程終止。待走遠，言靜才取笑他：「那位同志會不會以為你到高潮？那種叫法。」並不是。成群深嘆口氣：「言靜，那是不夠的。」怎麼會夠呢？連一場電影的時間都沒有，更沒有足夠的了解。技巧並不能安慰他們。半年見一次是不夠的，他特殊的故事是不夠的，可是現在他們能去哪裡呢？一對行走街頭全身濕透的男女，實在怪異極了，而且她還有位在招待所等她的丈夫，她能說什麼呢？兩人雨中走回招待所，送至大廳，成群甚至沒有留下聯絡方式，佇立片刻無聲地轉身離去，言靜忍不住背後追問他：「操場時你怎麼知道我正生悶氣，氣輸給你為什麼那麼容易？」成群回來迅雷不及掩耳親了下她：「不是很明顯嗎？就像我現在拼命忍住想親妳的念頭而不可得，妳當然也有這種欲望。言靜，這世界上每人都該有面命定的鏡子，妳就是我的鏡子小姐。」言靜又想哭：「討厭，怎麼你每次話長些我就要掉淚。」成群微笑打量她，她才發現成群眼眶泛紅，雨水流過。言靜垂首：「你對我一點都不認識，如何去知道那條界限在哪裡？」成群想說明什麼但顯然太費篇幅：「這不存在問題。我走了。」言靜朝他背影喃喃低語：「我是個作家。我在出版社當總編輯。」那人已走遠。
鄭宇森已經起床，正呆坐看電視，少了書和研究室的他感覺手足無措，見言靜臉色淨白全身濕透，慚愧地：「真抱歉，昨晚喝多了。」屋內仍如前，行李散置觸目所及一派躁進氣氛，言靜此刻無心與任何人相處只簡短示意：「沒事。」無意瞄到他神情，言靜忍不住暗中比較，鄭宇森學者氣質，有足夠的社會禮節，包括和妻子相處、對學術全力投注，生活依照世俗規則，像是不幫他收拾行李就出不了門，對她依賴的程度偶會令人窒息，她還知道假若自己離開他，鄭宇森的生活絕對應聲垮掉。想到成群十四歲下鄉遠走，無行李可收，言靜心臟不禁陣陣抽縮，是那束痛心使她意識到自己對成群的愛以前沒有發生過。她背過鄭宇森：「我去沖個澡，你今天能走嗎？」鄭宇森尋思片刻：「也許找成群出來聊聊，明天再走。」言靜遊魂般漱洗出來，鄭宇森已和成群聯絡妥，成群與系上幾位教授一道來接他們赴市區吃海鮮。言靜疲累感升至頂端，情緒降至最低。她不知道能不能同時面對鄭宇森、成群，她不是沒有男友，但是鄭宇森同行的沒有，更別說鄭宇森的朋友，更別說為鄭宇森所欣賞。
六點成群準時敲門，沒早到或遲到，絕不預留相處空間，這是他的世故。言靜應的門，他討饒般站在她面前，短短兩小時神情呼吸已調整正常，現實生活遠比本能更像節拍器規律著人。鄭宇森隨言靜後面趨前熱烈打招呼，言靜不擅演戲，成群的世界作假慣了，這是他討饒的原因。動靜之間，大家都沒劇本，暫且按兵不動。雨後大連光照明亮暈染開來，燈光打在舊日式、俄式建築物牆體，神似外國。豪雨甫歇，空氣濕度沉悶，大家一路無話。餐廳內已拉開滿桌戰線，現在的成群需要人海戰術煙幕彈。鄭宇森逮住機會又在席間大量交換意見，議程尚未結束。言靜這次是在中國的經濟課堂上喝得不醒人事。她記憶流失部分是親眼看見成群焦慮難安又無立場後半段。
隔日清晨，仍毫無主意，言靜慣性又起，急於擺脫這座城市給予的不安，催鄭宇森在成群出現前叫了車自行赴機場，難以置信就這樣離開了。言靜依經驗，無聲有時是整章音樂的序曲，但她尚未準備聆聽。淋雨疲累加上情緒起伏言靜發著高燒攝氏四十度回到台北。等她燒退，她想或者會發現那不過是夢。不知怎麼，這更接近所謂萬念俱灰。（是真實，或僅僅是一場虛幻？）
逐漸進入冬季的台北不知何以讓言靜如此沉悶不耐，出版工作陷入低潮，遊戲情場的興致也不見起色。她在家時間越來越長，哪兒都不想去什麼人都不想見。上回她臨時逮到假倉促間跟鄭宇森同行，結果弄出一次懸壁現象。她以前的戀情到底怎麼回事，言靜不能不質疑，又不能質疑。因為她毫無成群任何消息，事情因此像假的。她很想打電話給成群，不，她根本沒有成群的電話。
大連回台北四個月後，有一天鄭宇森桌上擺著成群台北出版的新書，難以相信成群與鄭宇森始終靠著e-mail聯絡而鄭宇森隻字未提。她問起新書：「為什麼不交給我出？」鄭宇森忙解釋：「你們又沒這類書系。不給妳添麻煩。」接著給出更意外的消息：「成群這本書多少可以彌補台北在財經領域對中國了解的空白，我們正趕辦手續邀請他來訪問。」成群打算用什麼抹掉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立可白？還是電腦delete鍵？錯愕中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和此事存在大段距離，而且白痴絕頂。因為繼續的對話簡直像社會學者挖掘出來的文本，鄭宇森以轉述的口吻說：「成群感情出了岔，突如其來取消了和未婚妻朱紅的婚約，女方家裡頭一頭霧水，氣難受，非要討回公道。」成群打算以這種方式告訴她？或者永遠不告訴她？「他沒結婚？」言靜聲音表情皆空洞，誰都看得出來她反常，但鄭宇森連話題都不想繼續，別說討論她的反常。他顧慮說多了，成群理論上低一輩，因此惜才想極力淡化。學術圈向來狹窄，有分量的學者輕易形成消息傳播系統，八卦事件一向輸出最快。「成群老岳父是對岸老輩知名經濟學家，幾朝政府重要經濟政策諮詢對象！成群一路往上冒，雖然有才，脫不掉攀龍附鳳干係。多少人想弄掉他，搞不好這下很可能栽掉。」言靜相信成群的確多少攀附了關係，她知道他的故事，人治的沒有出路的社會要不學會盤算，只有坐以待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