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罪感紧锁的隋抱朴,时时寻找着灵魂解脱的道路,他首先找到的是一条托尔斯泰式的“勿报复”、“勿以恶抗恶”的道路——宽恕一切、了结一切旧账的道路。如前边的文字所说,托尔斯泰的思想产生了一次“突变”,他决定以心灵净化和深刻忏悔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于是,他接受了爱一切和宽恕一切的“基督教”行为准则。他劝告别人说:“不要叫任何人伤心、受辱,不要使任何人——刽子手也好,盈利盘剥者也好——感到不快,相反地要爱这些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应当“学会温和,驯顺和容忍不愉快的人的艺术”,并且规劝别人避开一切争执,“设法缩拢身体,在精神上眯起眼睛来”。他的《忏悔录》正是以这种思想回顾和谴责了自己的一生。抱朴是一个不自觉的托尔斯泰论者,但却是一个更加伦理化的中国托尔斯泰论者。他显然在磨房里“缩拢身体”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他的心灵救治法就是无条件地结束过去的一切旧怨,停止互相杀戮。他自己忘掉隋家的仇恨,也希望弟弟忘掉仇恨(他对见素隐瞒了生身之母茴子被杀凌辱的事实),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兄弟去进行报复。他对隋见素说:
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你让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还是不能。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说过我害怕你。你有胆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胆量。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别人的人……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见《古船》第237页)
他对苦难充满着恐惧,竭力想使自己和自己的故乡摆脱苦难。他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尽管他也有仇恨,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不是恨哪一个人,而是恨整个的苦难,恨残忍。在他看来,要摆脱苦难,只有让残忍的互相厮杀在某一时代中停止下来,在某一代人中停止报复,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别人来撕我时,我也用爪子去撕别人,“这样拼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以厮杀对付厮杀,就会产生一种“没完没了的怨恨”,这是一种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一种万劫不复的苦难循环。
隋抱朴这种托尔斯泰意识,也许只是一种模糊的自觉,也许已经十分自觉。但我们不应当简单地把张炜视为甘地主义者和托尔斯泰主义者。重要的是,张炜是在我国20世纪80年代的特定历史时期提出问题的。这个问题实质上是,经过一百年的大动荡、大斗争之后,我们应当怎样对待过去发生在自己土地上的历史,一百年的历史,甚至是几千年的历史。对待自己的历史,是用一种“追究罪责”的思维方式,还是用一种“同情和理解”和“共负罪责”的方式?而对于未来的道路,是了结旧债的方式,还是“变本加厉”的方式?这是必须认真思考的。《古船》的作者通过作品表明,应当用后一种方式。追究责任,首先审判别人,审判敌人,这未必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在完成对别人的历史审判之后,自己却往往又开始积累着被别人审判的罪证。
作者相信任何播送恶果的人终究要自食恶果。隋抱朴的弟弟隋见素与他的哥哥选择不同的路——报复的路,但是,他和被报复者赵多多同归于尽,犯了“绝症”。这是具有固定意义的绝症,又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绝症。这种精神绝症就是在疯狂地撕毁别人之后不可救药地自身陷入病狂,最终撕毁了自己。隋见素的对立面赵多多也是如此。他不断地作恶,给予报应的是不断地受到外界的强刺激,终于,他在刺激中神经崩裂,也撕毁了自己。《古船》中一个写得很有特色的人物赵炳,也是如此。他是一个“变质”了的共产党员,但是,他却不是一个人性简单的“坏人”。他在两个妻子去世之后,听信医生的告诫,不愿意再结婚再造成死亡,而当他占有隋含章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的罪恶,罪感也时时笼罩着他的灵魂。
他是一个占有天使而同时被魔鬼所占有的人,因此,他时时等待着隋含章的报复(“我在等待那个结果”是他的口头禅)。当最后隋含章的报复降临于他的面前时,他接受这种报复。当含章的剪刀刺进他的肚腹时,他出乎意料地对含章说:“我对老隋家做得……太过了。我该当是这个……结果。”《古船》的这段描写,可称为神来之笔。这种结局,加重了作品的罪感,并表明作者相信世间有着一种极其神秘的“因果链”,这种链条神秘地捆住每一个人的命运。作者展示这些血的结果和血的悲剧,正是为了摆脱这条可怕的因果链的捆绑,为了让人们能了结那些永远数不清、永远还不清的旧账。是的,与其数不清,还不完,还不如放弃一切逼债与索债,放弃对历史罪责的追究。互相宽容,各自重新开始,各自还债,各自责备自己,各自以同情和理解的眼光对待过去发生的一切,共同努力展示一条新的生活,安宁的、和平的、没有苦难的新生活。
4一般文本(非忏悔主题)中的忏悔意识
上述三类忏悔文学作品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忏悔主体无论是以现实之我出现还是以灵魂之我出现,或者以他者出现,其忏悔身份和忏悔意识都贯穿于作品的始终,从而构成忏悔主题。但这并不等于说,非忏悔主题的文学作品就没有忏悔意识。在西方文学中,事实上许多其他主题的作品文本中也有忏悔意识,这也构成忏悔文学的一部分。这种忏悔意识,使得人物的性格内涵和心理内涵更为丰富,使情节更为曲折。它帮助作家作品走入更深的人性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