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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希望从县档案局的人事档案里看到陆赶三的名字,就像我希望从党史资料编委会的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然而,这希望是奢侈的,奢侈到活的艰难和路的漫长——尤其是对俗不可医的士我而言。

三年前的清明,我瞒着几个嚼舌的同事,带着屈原式的哀悯清狂,独自参观了竣工不久的烈士陵园。正午时分,祭拜的人潮已经退去。来时饥肠辘辘的我,腹中彼刻竟已被断魂的气氛充满。我如入陈年,如临荒境,迷蒙中打起了追溯的念头,徘徊在纪念碑广场上,矗立,凝眸,瞻望。一千三百六十九个英名,就像一千三百六十九颗子弹,挟着自戕式的英雄悲壮,从我的眼前呼啸而过。我的心里本已沟满壕平,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第一千三百七十名。

我那奢侈的希望又从那潋滟的黄昏的漫浪中涌泄出来了。我不得不趁着日落之前离开,唯恐到时幽冥掣肘,使得这萧萧山林,也雾月般地,作了我的葬身之地。

有了这样的希望,我再见老讲时,不必进酒也能流畅地说出话来。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却只顾着狂吃豪饮,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继续追问,他便又使出老一套:“年青人要放得开心,不要说老来的话,不要听老去的事,不要猛回头,不要忧愁不绝……”

沉默着待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看着我,脸上的酡红消了大半,嘴上却依旧醉话连篇:“小说啊小说,有些东西是不能摆脱的——酒鬼摆脱了酒,结果作成了鬼。”我看着他面露忧伤,约计着他大概想到了后梁胡四,才会说这样的话。

我泪眼迷离地看着他手舞足蹈的狂态,恣纵,蒙眬,像一个把年纪都活到了酒杯上的顽童。我没想到,我的眼泪是火引,发挥了让他爆发的效用。

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双双大放光芒:“小说啊小说,你仔细听听我这个念头。有道是:珠联璧合,风虎云龙。人这一生,有时候比歌短,有时候比书长。我大思想不讲小话题,你大手笔不做小文章。从今以后,我往老里讲,你往小里说,我究天人之际,你通古今之变——咱爷俩儿成个一家之言,名利双收,你看何如?”

我心里骂娘,嘴上说妙。他看着身边如花似玉的姑娘,仿佛是他自己貌比天仙,白发朱颜,流着眼泪跟我讲情分。

“要讲情分,我和恁爷爷,那是剜心抹脖子的交道。我有一条裤子,就不会让他光着腚;他有一双鞋,就不会让我赤着脚。我们年轻时,在一块上山下海,打兔捕鸟,捞鱼摸虾……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别看我现在老当益壮,当初我也曾正茂风华(我发誓以后绝不说这样的话)。我年轻时,一嘴好本事,叫老讲;他年轻时一手好本事,叫老赶。喏,不跟你讲,怕憋坏了你,哠呢个……冷的热的,走过来了,心里都有个念望。我不敢想,这日子快得像光一样,说话之间就老了人——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梨园的前古岭上。

那时我不叫老讲,那时我叫陆宗林。陆宗林是谁?谁是陆宗林?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陆宗林他爹叫陆仲平。那陆仲平又是谁?谁又是陆仲平?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陆仲平是将帅村的先生。陆先生早年跟随西楼子王先生参加同盟会,在青州府里当炮兵。后来靳先生待杀革命党,王先生往西北跑,陆先生往东南跑。陆先生跑到藏马县,在莲花山下结庐修行。他学不止五车富,才不止八斗高,为人谦谦君子,出将帅村的淤泥而不染,春秋未过,便成了一方名流。后来他跟着大名鼎鼎的匡老匡志三闯关东,结果去时蒜一头,到时蒜一瓣。可怜他一介书生气,万户君侯种,到头来,黄河两岸没找着个埝儿,关外娶了个肺结核儿;更可怜他时运不济,遇人不淑——我那黛玉娘的肺结核,不但要了她自己的命,还把他也捎带上了。陆先生,他壮志未酬身先死,百年绝唱唱到今。

小说啊小说,莫怪我多话,咱们酒热之前赏风光;酒热了,再回到正堂上。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梨园的前古岭上。

那时他不叫老赶,那时他叫陆赶三。陆赶三是谁?谁是陆赶三?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陆人当他爹叫陆伯平。陆伯平是谁?谁是陆伯平?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那次你为了和嫣红私会嘬美嘴,把我灌得烂醉如泥。我趁着酒壮英雄胆,灭掉棒打鸳鸯心,把我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了你。我现在待告诉你的,是一些在我没喝酒的时候,也能明旗热鼓、粗口大气、不掖不藏地讲出来的东西。你听是不听?你当然要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遇不到铁板歌喉,就只能尽着姑娘腔吭吭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梨园的前古岭上。

那时我叫陆宗林,早些年跟着陆仲平在关东,十七岁跟着百十一师从关外回到关内。曾经到台潍路上,捅过二鬼子张步云。后来遇上老蒋在江南同室操戈,常胜师长一病不起——老虎威颓,猴子称王。孙焕彩心里有个小九九打得噼啪响,天天嚷着要“清除****分子”,搞得全军上下乌烟瘴气,有的成了操刀鬼,有的成了刀下魂。我一看不妙,使的不是锄奸时的那股子劲儿了,中国人待打中国人。于是我就趁着出去抓人的空档,逃出了“孙佛爷”的手掌心。那时我正在讨饭回家的路上。

那时他叫陆赶三,在村里做车把头。早些年村里交通闭塞,每个月都要进城置办货物。恁爷爷人高驴大,艺高胆大,顺理成章地做了村里赶车的把头。那时人们都叫他赶爷。那时赶爷的人很年轻,驴也很年轻——人强驴壮,很多事都不在话下,很多事都落在了他们身上。如今在老一辈人中,提起赶爷,不翘大拇指的很少,不拍手叫绝的人也很少。那时大家都知道,赶爷赶车有两个规矩:赶车不用鞭子,这是赶爷的规矩;在日落之前回村,这也是赶爷的规矩。所以那时在驴的身上,见不到一条鞭痕;人们拿到油盐酱醋的时候,也必定是在黑灯瞎火之前。赶爷赶车,好喝三声——“赶三”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那时他正在赶车回村的路上。

那一天毛焦火辣的,太阳当头照着,一漾一漾的,像是待烘干庄稼人的血。我胳膊生疮脚化脓,躺在风门口的草垛下,忍饥挨渴,打着嗝儿,也打着盹儿。我心乏眼不困,眯缝中,远远看到一辆驴车,慢慢悠悠地靠近来。赶车的人赶驴唱驴戏,嘴里哼着车伙子调儿(后来老讲把它归结为“陆赶三的‘赶三句’”),大概因为看见了我,试探性地勒着缰,悄没声息地,开始不往好草里赶。我偷偷地拿眼去瞄他。那驴真听他的话,他一拽驴尾巴,那驴就停了下来。这时我离他已在十步以内。我想到古代都是“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本来还睡意朦胧,一见他的脸,吓得两脚发软,后退了两步,连眼皮都不敢眨了。

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你们家门里的黑色素就像咱东莲坊的革命精神,是有光荣传统的;更像祖宗香火,你不继承也不行。

如果不是看见他那两道上游下蹿的眼白,我险些就疯彪了。我也许就会漫天海地地想:“这个黑匹夫,他的头——到底在哪儿呢?”我看着他的手往背后摸去,先摸到一瓶醋,撇开了;又摸着一包盐,又撇开了。他的手一直在后面摸,一边摸,一边摇头晃脑,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一紧张,手就攥成了拳头。

他看我待发飙,浑身一抖,吆喝一声:“怎么,你想吃硬的?”声音很大,和吆喝那头驴是一个调调。

我猜他一定是把我当成短路的土匪了,心想见人作揖好说话,就给他作了个揖,说:“不敢。”说完摊开两手让他看。他一看我手里空空如也,脸上就放松了,可手还在背后摸来摸去。

“嘿,哪条道上的?”他又问我。

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我一听“道上”,心里就有些美好的感觉。我小时最爱绿林道了,认为绿林上的都是英雄。于是我脑袋狠使了把劲儿,蒙着话布对他说:“头上戴顶白帽,手里抱个砂锅。”我告诉他:我是个乡巴佬,是个拿要饭瓢的。

他好像没有听懂,脑袋耷拉着,没怎么理会。我看到他的手摸着了一个拳头大的东西,嘴巴裂开了一道眉毛长的缝隙,脸上的皱纹都平了。我心想:“完了。”又听他问道:“你这是待赴蟠桃会?”

我明白他是在问我:是不是从外面来这里找饭。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的来路。我看着他的手,像把铁钳一样越捏越紧。我想他一定是摸到了什么法宝,我不能来硬的;我又想这年头上火的人太多了,万一他一上火,把我送走了,那我可就冤了;我又想礼多人不怪,拳不打笑脸,于是就上前一步,拱手哈腰地说:“还洞府。”我告诉他:我待回家。说着往前迈了一小步。

他突然指着我的脚下,又是一声大喝:“你站那儿!”我像是听到了上级命令,习惯性地立正。

“有响头没?”他吼道。

我一听“响头”,心里发毛,就把从二鬼子的“羊群”里牵来的驳壳枪扔给他。

我心想:“除了这颗小狗胆和这把散骨头,身上唯一能响的,就剩它了。”

他身手真是利索,一把就接住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看。看完了,又问我:“有白米儿吗?”

我又掏了掏布袋,掏出两颗子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扔给他了。他身手真是不赖,隔得那么远,长臂一挥,大浪淘沙一样,又给接住了。

我心想:“高手啊!”我以为他收了我的“响头”,就好说话了。没想到他拿枪指着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家。”我心想:“完了,油水榨干了,他待送我上路了。”

我嘴皮子上瓢了一句:“恁娘!”接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老哥,饶了我吧!我就是个花大脖子,前边就是我那老狗窝子。”

我等了一大会儿,没见动静,就偷偷地抬头瞄他。他犯了魔怔似的看着我,就像叫票的黑无常看着我一样。他一抹额头,从车上跳下来,照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打完了又骂:“狗娘养的,吓了我一跳!”

我心想:“有救!”果然,他走到我跟前,张开手让我看。我一看就笑了——原来他手上的汗比我还多。

他把我带上了车,和他齐头坐着,一边赶,一边擦着汗说:“你多担待吧,我以为你是万仙会的狗爪子,没剁了你,算你命大。”接着给我讲了万仙会横行县里祸害乡党的恶行。我心里虽然刮凉风,但听了他的话,忍不住气上嘴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已经到了村头。

我一听,鸡不鸣狗不叫的,就感到奇怪,问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他说:“你就恣吧!方圆五十里,就我这一头驴。”

我问:“人呢?”

他摇摇头,撅着嘴说:“今年一开春,就来了瘟神。除了地主家的,全瘟走了,就像刮了阵风,比他娘的瘟鸡还快。”

我又问:“治不得?”

他啐口唾沫,说:“连大夫都死了。”

我再问:“往哪儿逃呀?”

他挠着脖颈说:“不知道,多活一天是一天。”

我一寻思,就明白了:“逃个十天八日,就逃到鬼门关去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敢拿正眼看他。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好人;越听他说话,越觉得他像好人。我这么一觉得,就从兜里拿出一枚臂章递给他。他接过去,翻来覆去,细细地看,看完了臂章又看我。他看着我问道:“你叫杨开多?”

我说:“不,我叫鲁仲连。”

他听了也不怀疑,又把臂章还给我,指着前古岭上的一座土屋说:“以后那就是你的窑了。”

我一听他说黑话,心里就打哆嗦。那时候,我真怕他一枪吧嘎了我。可他不但没吧嘎了我,还给我找了住的地方;不但给我找了住的地方,还给我送来了粮食。我就在前古岭上安顿了下来。我想:“前古岭上,前无古人——我这个后来者一定会有大名堂。”于是我就和他在一座山下耳闻东西,目睹南北了。

他平日里除了上山下水以外,就是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卖油郎喝酒吃肉。据说那人是地风堂大地主江海先生胡万清的远房表侄,也是个六点水的,名叫润洲。自从他和胡润洲有过一盅子交情以后,他就知道东莲坊有十三股正规军了,还知道司令多得像狗一样,狗头上个个顶着抗日大旗,却没有一个对得起青天白日的。他知道的这些,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他跟我讲的时候,我把驴毛塞进了耳朵去听。

直到我听他说百十一师起义了,我才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我的老上司带着他的尿脬大队,股上了甲子山,在那里做了不少浑事。百十一师待打甲子山。甲子山就在家门口,我就叫着老赶一块去。他果然有些英雄气概,一口就答应了。可气概归气概,见识归见识。他这只家雀儿,竟然以为百十一师和十三团是一个部分。他老早就想着到十三团去。他常跟我说:“我打听过了,梁大牙和我同岁。”我还和老蒋还同岁哩!我不理他,觉得他是块邪骨头。

那天我们两个各怀抱负,赶着驴车上了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刚到风门口,就被张希贤拉丁的人抓去了,进了他的拉驴队。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看上的不是我这个老兵油子,而是老赶的车把式——还有他的那头驴。我们被抓去不久,张希贤就成了皇协军支队司令。

我们赶着驴车,为他们运枪运粮食,还见过一次鬼子兵。老赶见了鬼子兵,咬牙切齿地说:“长宁一家子,就是让这帮畜力祸害的。”

我真怕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又巴望着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后来他一见到鬼子兵,就两眼发紫,两脚在地上刨窝窝。我就在心里给他打气。大概是被他感染了,我心想:“我爹这辈子熬朵莲花不容易,我可不能玷污了他老人家‘出将帅村的淤泥而不染’的英名!更何况老子上次连自己人的浑水都没蹚,这次让我做汉奸,待以后有了儿子,那还不得跟狗姓?”于是我就偷偷跟他说:“咱们见机行事。”

果然,机会来了。我和张希贤身边的卫兵老郑搭上了话头。老郑温文尔雅,和我爹一样,是个百年不遇的正人君子。从他口里,我得知张希贤以前和张步云是上过一炷香的把兄弟。但那张步云不是个东西,我早就知道(迄今到老爷堆里一打听,提起“二师”,无不骂个狗血喷头)。我不知道的是他竟然吃人奶舔狗腚,明里抱拳暗里踢腿——不但吞了张希贤的部队,还杀了他的父母和五弟。再后来,他又在****和鬼子中间翻来覆去地咬,终于熬成了保安二师师长,人如其名,算是平步青云。

可是那张希贤就瞎菜了,熬了一沫子,熬成了汉奸,没看有什么“希贤”的靓影儿。可他心里是个好思想,闲着无事的时候,就捧着《水浒》骂高俅。

老郑是个门道人,他从外面打听到二师招兵买马的消息,就向张希贤提议,带人潜伏到张步云身边;又说中秋节快到了,听说张步云待到榆林中学去视察,可以瞅着机会,给他来个“荆轲刺秦”。我听了,心里自叹不如:“这才是有文化的!”

小说啊小说,你道这老郑是谁?便是后来大名响叮当的咱县武装部部长郑开来。他看上了我的嘴,也看上了老赶的腿,决定带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张希贤听说能给自己的父母兄弟报仇,就决定让我们去试上一试。

于是郑开来就带着我们十来个壮汉,离开了皇协军。我那时觉得他真辣害,救我们这么多人脱离了苦海。后来我才明白,那都是他的人。再后来,听说他们分批打入了二师的新兵连。而老赶经过老郑的引荐,如愿以偿地进了十三团,找和他同岁的人去了。我是老鸟恋旧巢,又回了百十一师。

没想到过了不久,我们两个部分就合兵一处,攻打甲子山。战斗打得比莲花山上的杜鹃花儿还漂亮。清扫残敌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顶天立地的个头儿。我看着他没头没命地向上打冲锋,一边冲,一边对着身边的几个战士吆三喝四。有个年轻的小崽儿不服气,使拗说:“没了,都被抢光啦!”

他一听就火呲了,脸红脖子粗的,跺脚大骂:“没了?扯恁娘的蛋!老子就不信了,百口汤里还喝不出个米来——给我打!照着狗娘养的腚锤子,给我狠狠地打!活着站着,死了埋了,跟鬼邪的拼啦……”

我心想:“你熬得倒快,手底下都有人了!”

他刚喊完,后面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四眼”就冲了上来。“四眼”噗地把帽子摔到地上,又蹦又跳,像只撒野的猴子一样,照着他的屁股飞了一脚,鼓着眼珠子,骂道:“娘了个球,你喊什么?”

我一听,心里就乐了:“哠呢个……啊哈!原来是披着虎皮耍威风,想过把当官的瘾啦……”

不过,话说回来了:小说啊小说,不是我打你的溜须,恁爷爷当年看起来,啧啧——真他娘的像个将军!单看那张黑得流油的锅铁脸,就像个身经百战的,没有一点新兵蛋子的影儿。

我再见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夏天了。接到军区命令,我们百十一师从甲子山挺近莲花山,夺回被张步云攻占的根据地。部队还没开拔,就听说了三关口大捷。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还在百十一师打嗝儿打盹儿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小说啊小说,我告诉你:那个年代,群雄四起,红尘绿林,都谈交情;碧血黄沙,都论名堂。四三年的三关口风光满满,一仗打出了五个神天鬼地的英雄种。有道是:丁关陆郑邵,五虎拿下琅琊道。何为“五虎”——“丁奉先”丁达夫、“关龙逄”关汉龙、“陆人当”陆赶三、“郑霹雳”郑开来,还有“邵秀才”邵明士——“太古先生”称他们为“三关五友”。这其中陆赶三、郑开来和邵明士的姓上都有“耳”,三人又被称为“三耳朵”。

早在年初的时候,斯大林狠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退了槽,日本子一见伙计档子不顶用,热火烧心红了眼,狗急跳墙耍‘三光’,开始扫荡根据地,祸祸了不少村庄。打完三关口,军区就把丁达夫和郑开来调了下来,组建敌后武工队,打击敌伪顽。

小说啊小说,我再告诉你:那个年代,伙咱莲花山区,一直都是十三团在咆哮,百十一师不过是老虎背上的翅子。不过——你想啊,没有翅子的老虎,那还叫雷横?

解放滨海区的最后一站打响的时候,我化名谷雨春(县志查无此人),跟着“谷厉害”谷凤鸣到了莫正民的独立旅作思想教育。泊里解放没多久,莫正民就起义了;莫正民起义没多久,张希贤的“拉驴队”也起义了——你看吧,我呆过的部队要么是明军,要么是弃暗投明(且随他那套美玉无瑕天衣无缝的说理)。

小说啊小说,你让我怎么说才好?我爹叫老炮,闷了一辈子,没想到在我身上响了。你又问我了(我发誓我牙关紧闭),这个响儿的动静到底有多大?我告诉你:我对着别人张嘴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耳朵都聋了,于是我就成了哑巴;可今儿我遇着了你——你不一样,你的耳朵里能跑飞机,所以我愿意开口,愿意讲给你听(我的水平仅限于在他看来的我的耳朵里)。

那一场仗打下来,老赶那次伤的不轻。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执意要回部队。医生奈何他不得,只好把他迁到了山东坡的临时驻地医院。我去看他时,趁着他睡着了,偷偷瞧了瞧他肺叶上的那个黑豆窟窿。我听医生说,就差二点一,那块炮弹茬子就要了他的老命。

我问照看他的两个护士:“你们看过他的心没?他的心是不是红的?”

那两个护士都是本地人,一个叫孙晓芳,一个叫宋晓逢,两个都长得美美的,像方开的石榴花儿。别的战士住院,都是一对一;他老赶住院,就太阳月亮两头明。照顾上无微不至不说,两个又都是口快嘴甜,一口一个“陆哥”叫着,正对了他的脾气,美得他不行。我问她们话,她们不搭我的腔,说笑着出了门,把我撇下,让我魂不守舍,浪费无数感情。我看着老赶,还是他看着顺眼。我心里松口气,对他说:“你还算可以,面黑心不黑,我没看错人。”

等过了十来天,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他的脸煞白煞白的,像是临到了无常。老郑悄悄地把我叫到门外,红着眼告诉我:“昨天夜里,一伙猹鬼子待偷着进村,刚到村头,就被老丁带着民兵打退了;本以为就此罢了,可不料想他们使了个调虎离山计,捉走了师部和团部。老丁性子火燎,不听我的劝,带着人去救,中了他****的埋伏,牺牲了。”

我一听,就忍不住骂他****的。我问他查出罪魁了没有。他说听手下人都叫他“阎总”。我刚待再问,突然就听见老赶在里面叫喊:“****的阎凤楷,我毙了你!”

我说:“阎凤楷不是学好了吗?”

老郑说:“狗改不了****,又投了张步云了。”

我心想昨天还在张步云的狗爪下,今天就掉过头打他的狗尾巴,光明寺的开山和尚也没他这等“落花随流水”的觉悟。于是我暗暗记着“阎凤楷”的名儿,待日后找他算总账。

老赶那一声叫喊,让他伤口挣开了线,在医院里多躺了四个月。部队上准了他的假期,让他回家休养。可他还是不安分,让我替他打听十三团的消息。我告诉他,关老爷磨了五天刀,十三团和六团用了十天时间,就把张步云的残余赶出了县区,东莲坊都是咱们的天下了;我还告诉他,立秋那天,斯大林派了一百多万苏联红军到东北,毛主席发表了《最后一战》的声明……我告诉他我知道的每一件大事情,他听了一声不吭。

后来高粱红,谷穗黄,日本鬼子投了降。上面命令说,要部队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我心想:“当年‘独在异乡为异客’,就连上个坟,也见不着点豆黄色儿;如今好不容易游回来,可不能再漂到关外去。”于是我就对营长说:“营长,我胆骇破了,手上拿枪不起劲儿。”

营长赏了我屁股一脚,给了我五个大子儿,就放我归山了。日本子递交投降书的前一天,部队就往关外开拔了,我徒步跑到县上给他们送行。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百十一师了,心里难受得就跟喝醉了似的。我回到村里,看看天,又看看地,眼泪滋汩滋汩地流,能温一大壶好酒。

我以为我的“后福”该来了,可福星压根儿不搭我的腔。我这一辈子无福无禄,本不求长远,却囊膪了个大寿。就从那个时候起,我不知道的事,就像敌人的炮弹一样,一颗一颗的,一茬一茬地,打到我的头上。

先是老赶神不知鬼不觉地成立了“司令部”;不但成立了“司令部”,还成立了“军部”和“师部”,就连“团部”也在打造中。看看他一家五口喜乐满堂,再看看我——光棍子鸟只孤飞,我就像吃饱了撑的一样,比一天不喝酒还难受。

再是从青岛潜来的国民党特务,和村里十八堂的地主沆瀣一气,搞得村里鸡犬不宁。他们这么一搞,弄得我整日价像只耗子一样,窝在狗洞里,不敢露头。为何?我也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说暗杀团到处流窜,民兵也跟着发飙,把枪口对准老干部,子弹都飞到********的炕头上去了……我想我军功大,约计着他们待拿我先开刀;我又想老赶的枪法如神,他可以是面挡风的墙;我又想“司令部”是梁司令员呆过的地方,正所谓“贵人脚下无贱地”,想必定有什么独到之处。于是我就趁夜窜到了“司令部”求救。

我对老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患。”

他骂道:“你个后患无穷的东西!”

他这一骂,倒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了。打从他跟我干杯的那一霎时,我就知道了:只要他不死,我就有命活。我那个时候,比相信天王老子还相信他,一看着他,心里就觉着有谱儿。现在想来,真是邪了他娘的!

后来郑开来领着防特委和公安局的同志发动群众,站岗放哨,搜山清户,软硬兼施,德威并用,终于破获了敌特大案。杀地主,斗恶霸,还召开了千人大会,连张步云的副官盛祥斋都吧嘎了。而我是孙猴子进炼丹炉,一根毫毛也没伤着。火灭了,不谢雷公谢龙王。老赶虽然够能,但说到底,还是人家郑开来的功劳。

小说啊小说,不是我戳你的瘪脚,你但自有你外公一半的机灵,就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卖字求活的下场(他出言不逊,想学李太白醉着放浪)。听我的狼烟大话,你心要宽,不能当真气生,因为我是老讲——老讲讲的话,你得捡着听。怎么捡着听?大的不听小的听,多的不听少的听,坏的不听好的听。听到后来自然明,看在我梧桐枝子空老巢的份上,你就装一回孙子——咱爷儿俩的“陆双会”还得大张旗鼓地开下去。

说到这里,他像是真的疲倦了,躺在安乐椅中昏昏欲睡。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绿茶香气四溢,十分诱人。他手里的茶杯还未离开嘴唇,额头上的汗珠就如同豆粒一般,嘀嗒嘀嗒地滚落下来。

“他娘的鬼天儿,去去咸味儿,这尿珠子都能泡茶了!”他一边怨骂,一边用手巾揩了揩满头的大汗。之后又不断如带地哼哼了几声,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更是一动不动,活像一具没了人气儿的空壳。

我因为亲耳所闻,才相信这是一个刚刚讲完了一段往事陈情的人。我来时的希望已经随着他的侃侃而谈,茶水一般地淡去了。如今我心目了然,在无穷的回想里,把更多的希望,寄于他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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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以曾经的新四军战士的身份,讲述他们曾经的所见、所思、所做的点点滴滴。全书以人物特征为据,共分有五个篇章:(1)巾帼女兵,彰显英雄本色。如“军民情谊难忘怀,为民服务记心间”的孙燕、“战火纷飞心澎湃,峥嵘岁月情永恒”的魏文英;(2)初生牛犊,志在报国。如“千锤百炼,终成自觉革命战士”的沈步云、“‘抗战救国’偶参军,艰苦跋涉寄未来”的蔡浩、“红色血脉常涌动,为党为国战一生”的郝龙清;(3)战血生涯,铸就永恒历史。如“历史难以磨灭,鲜血铸就永恒”的郑子雄、“赴汤蹈火战革命,八秋耕耘共秋晖”的张永;(4)峥嵘岁月,坎坷军旅路。如“六十载光阴,回首话倥偬”的梁振邦、“为人民服务是无上光荣”的蔡兆铭;(5)忆戎马征战,展新中国和平岁月。如“磨练考验知革命,激情澎湃军旅路”的沈宏达、“冷静做人,理性做事”的钱正麟等。
  • 日常的思考

    日常的思考

    在这个年龄,我们也许很穷,但是不要忘记,我们还很年轻,每一天活着,不要得过且过,我们都是有灵魂的人,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天,庆幸我们还很好的活着。
  • 网游之无敌的菜鸟

    网游之无敌的菜鸟

    全息网游的初次面试,引起全世界的轰动。主角也加入全息网游的玩家行列中。看主角如何从网游菜鸟变成叱咤风云的枭雄。
  • 弘一法师全集(全4册)

    弘一法师全集(全4册)

    《弘一法师全集》共四册,内容包含弘一法师讲经说佛的文字、以及他的书信,另外还包括法师出家前谈艺的全部文字。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法师的书信部分,书信大多是写给友人的私人信件,有的信件同时随附明信片,所以有些书信在正文内容结束之后,另有法师的“附白”或“又白”等另附的内容。个别书信因保留不全,无法查证收信人姓名,遂本着求真、求实、求全的做事风格,将此类书信中现有内容编入书中,以期读者能看到法师的最全最真的著作。
  • 末日猎尸者

    末日猎尸者

    2030年,未知病毒爆发,全球进入恐慌,死去的人将重新站起来吞噬活着的人,谜一样的病毒来源于哪里、什么是解药、何人放出的病毒,一切都不得而知,仅仅三个月,文明的世界崩溃,丧尸取代了一切,幸存者们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 唐小雨的逆袭之路

    唐小雨的逆袭之路

    唐小雨是一个孤儿,总是幻想着有一天能够遇到一个帅气多金的男朋友,可是现实却残酷无情,在大学毕业那天小雨向她暗恋多年的男神告白了,可他却狠狠的羞辱了唐小雨,并高调宣布了与校花的恋情,唐小雨由于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一毕业就把自己藏了起来,直到多年以后她在出现在人们视野里她已经成为了帝国总裁的小娇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丑陋的丑小鸭拉。
  • 生财有道:猎宝商人神秘妻

    生财有道:猎宝商人神秘妻

    他一介佣兵,一介寻宝者,总是想着把天下财宝收进囊中。她曾经山门之徒,却拥有一间工作室,同时是下一任继承者。一本古书把他牵扯进一个未知的世界,同时和一个巫师纠缠起来。这个未知的世界,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在他的眼前。感谢阅文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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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之崛起

    始终是一个人面对所有,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战天,战地,战命运!横扫世间一切敌!
  • 王俊凯:一场骗局

    王俊凯:一场骗局

    顾笙和王俊凯。因为一场误会开始了一场战争。王俊凯选择报复,却在报复中运用了感情,他对顾笙动了感情,他会怎么做?(此书为原创,至于抄袭什么的也不想去管了,务必记住原创在腾讯qq,不在任何地方,发现请举报不要告诉我。)请勿上升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