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很迟的时候,我穿过了一个堂皇的却是非常不亮的空饭厅,走进他的书房。屋子里面是静悄悄的。一个年老的相貌凶恶的爪哇仆人,穿着仆人的制服,白短衣,黄裙子,领我进去,他把房门打开,低声喊一声‘啊,主人’,立刻就退到一旁,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好像他是一个鬼,暂时现出肉身,特地来干这个差事。史泰连椅子一起转过来,他的眼镜好像同时也推到额头上去了。他用他那个安详诙谐的声调来欢迎我。大房间里面只有一个角落,他安置书桌的地方,给一盏有罩的桌灯照得很亮,其余的地方却溶到杂乱的阴影里去了,好像是一个山洞。绕着墙壁有许多的窄架子,上面排满了一个样子、一种颜色的黑盒子,那些架子并不是从地板直到天花板,却只有四尺多高,看起来好像是条暗色的宽带子。这些架子就是甲虫的陵墓。墙上挂有木牌子,东一块,西一块,并没有一定的距离。灯光照到里面的一块,‘鞘翅类’这名词,用金字写的,就在庞大的朦胧里发出神秘的光辉。保存蝴蝶标本用的玻璃盒子,排成三长行,放在细腿的小桌子上面。有一个这样的盒子,从本来的地方被挪开,放在书桌上,桌面撒有许多长方形的纸片,上面写了细小的黑字。”
“‘你看,我正在干这件事—这件事。’他说。他的手在篮子上头动着,里面装有一只孤单单的、非常壮丽的蝴蝶,张开古铜色的暗晦翅膀,一共有七吋多宽,上头白色线纹十分精致,旁边的黄色斑点也灿烂非常。‘这种的标本,你们的伦敦城里只有一个—没有多的。我要把这个标本留下来给生我的那个小镇。总算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罢。也许是我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的身体从椅子上向前倾斜,十分注意地看着。他的下巴伸到盒子上面了。‘真妙。’他低声说,仿佛忘记了我站在他的身旁。他一生的历史的确很古怪。他生长在拔伐里亚,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积极地参加了一八四八年的革命运动,后来完全妥协了,设法逃出来,起先躲在脱立斯脱地方一个可怜的表匠、共和党党人家里。从那里他又流落到屈立波列,带有一些廉价的表去沿街叫卖—的确不能算个很好的开始,可是结果却很交上好运气,因为在这儿他遇见了一个荷兰的旅行家—我想是一个还算有点名望的人,可是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这个博物学家雇他当个助手,就带他到东方去了。他们在群岛旅行了四年多,有时在一起,有时分开,到处搜集昆虫同飞鸟的标本。然后,那位博物学家回家去了,史泰无家可归,就跟他在西利白内地—假使西利白也可以说有内地—旅行时遇见的一个老商人留在一起。这位苏格兰老头子是那时当地的官吏准许住在那儿的唯一的白种人,因为他是哇鸠国元首,一个女人的好朋友。我常听见史泰叙述这个老头子,已经半身不遂了,怎么样把他介绍给本地的宫廷,过不多久他的瘫病又发,就死去了。他是个胖子,体格雄伟,雪白的胡子使他带有族长的神气。他走进议厅,全国的酋长、领袖、头目,都聚集在那里,女王就斜倚在华盖底下的一个高榻上,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胖妇人(据史泰说,谈话非常随便)。他拖曳着两腿。他的手杖一下一下打到地上,一手抓着史泰的手臂,一直带他到榻旁。‘请看,女王,酋长们,这是我的儿子,’他用洪亮的声调宣布,‘我跟你们的父亲做生意,我死后,他得跟你们同你们的儿子做生意了。’”
“经过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仪式,史泰就继承了这位苏格兰人特殊的地位同他所有的商品,此外还有一所深沟高垒的房屋,那正盖在全国唯一可以航行的大河的岸旁。过不多久,这位谈话非常随便的老女王死了,国里就有许多要争王位的人们,因此弄得非常纷乱。他拥护一个年青的王子,三十年后他每提到这王子,就喊他做‘我那位可怜的谟罕默特·朋苏’。他们两人建了无数的战功,经历了古怪的冒险。有一回在那个苏格兰人屋里,部下二十人,却能够抵抗整个军队的包围,而且支持了整整一个月。我相信本地人直到现在还谈论那回战事呢。当时史泰好像尽量把能够弄到手的个个蝴蝶同甲虫都据为己有,绝没有一个放弃。这样子经过了八年的打仗、交涉、佯和、爆发、修好、诈计以及其他这类的把戏,正在永久和平好像到底要成为事实的时候,他那个‘可怜的谟罕默特·朋苏’正从得意的猎鹿回来,非常高兴地在自己皇宫门口下马的时候,却给人暗杀了。这件事变使史泰的地位非常不稳固了,可是他也许会住下去的,假使过了很短的时间他没有失掉了谟罕默特的妹妹(‘我亲爱的妻子,公主。’他常常这样庄严地说)的话。她生了一个女孩—母女两个在三天之内都得了一种传染的热病死去了。这么一个残酷的损失使他不忍再住下去。他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他冒险的、初期的生活就这样子结束了。此后的生活跟以前这么不同,假使悲哀的真意并没有这样老跟他呆在一起,那么这个奇怪的过去真好像是一场幻梦了。他有一些钱,他重新挣扎着过活,许多年后,他积了一笔很大的财产了。起先他在群岛里到处旅行,可是老年偷偷跑到他身上来了,最近几年他很少离开他那个跟城市相隔三哩地的大房子,里面有一片很大的花园,旁边都是马廐、办公处以及他许多底下人同食客住的竹筑的小屋。每天早上他坐一辆二轮马车到他城里的大办事处,里面有许多书记,白种人同中国人。他有一队双桅小船同本地的木船,他做岛上土产的大宗生意。此外他就过凄清的生活,但是没有厌世的色彩,天天摩挲他的书籍同他搜集的昆虫,把他那许多标本拿来分类,然后仔细排起来,跟欧洲的昆虫学家通信,替他的宝贝写出一本解释的目录。这是这个人一生的历史了,我来跟他商量吉姆的事情,并没怀有什么具体的希望。可是单单听到他所发表的意见,已经会叫我得到安慰了。我心里很焦急,但是我尊重他凝视一个蝴蝶时紧张的、差不多是热情的专心态度,好像在薄翅上的铜色光辉里,在白色的线纹里,在华丽的边缘里,他能够看出别的东西,一个象征,指示出某一个事物虽然会死亡,却能抵得住消灭,正好像这些精细的、无生命的组织里显出一个灿烂的形象,那是死亡所无法损坏的。”
“‘真妙!’他重复说,抬起头来望着我,‘你看!多么美—这还算不了什么—请你看多么精确,多么和谐。却是这么微弱!又是这么有魄力!这么一分也不差!这真是自然—大力的平衡。每颗星是如此—每根草也是如此站着—伟大的宇宙在绝对的均衡里产生出—这个东西,这个怪物,自然的杰作—自然的确是个大艺术家。’”
“‘从来没有听见一个昆虫学家这样发挥过,’我高兴地说道,‘杰作!人类该算作什么?’”
“‘人类也是个可惊的东西,却不是自然的杰作,’他说,眼睛老盯着玻璃盖子,‘也许那位艺术家有点儿疯了。哎?你以为怎么样?我有时仿佛觉得世界上并不需要人类,而且也没有他们的位置,可是他们来了;假使不是这样,为什么人类要占领一切地方呢?’”
“‘还要去捉蝴蝶。’我加进这一句。他微笑了,躺到椅子上,伸一伸他的腿。‘请坐,’他说,‘我攫到这个难得的标本是在一个非常美丽的早晨。当时我有个非常兴奋的情绪。你不知道一个采集者得到这么一个稀罕的标本是多么可乐的事情。你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