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砚赋并叙
先蜀之老（1）有姓滕者，能以药煮瓦石，使软可割如土，尝以破酿酒缸为砚，极美。蜀人往往得之，以为异物。余兄子瞻尝游益州，有以其一遗之。子瞻以授余，因为之赋。
有物于此，首枕而足履，大胸而大膺（2），杯首而箕制（3）。其寿百年，骨肉破碎而独化为是（4）。其始也，生乎黄泥之中；其成也，出乎烈火之下，尾锐而腹皤（5），长颈而巨口。揹糟啜酒，终日醉饱。外坚中虚，肤密理解（6）。偶与物斗，胁漏内槁。弃于路隅，瓦砾所笑。忽然逢人，药石包裹。不我谓瑕，治以鼎鼐，烹煎不辞，斧凿见剖。一为我形，沃我以水，污我以煤，处我以几（7），子既博物，能识已否（8）？客曰：嗟夫！物之成也，则必固有毁也邪；物之毁也，则又不可谓弃也邪。既成而毁者，悲其弃也；既弃而复用者，又悲其用也。是亦大惑而已矣。且以予观之，昔子则非开口而受湿。茹辛含酸而不得守子之性者邪。今子则非坦腹而受污，模糊弥漫而不得保子之正者邪。且其饮子以水也，不若饮子以酒；以物污子也，不若使子自保。子果以此自悲也，则亦不见夫诸毛之捽拔（9），诸楮之烂靡。杀身自鬻，求效于此，吐词如云，传示万里。子不自喜而欲其故，则吾亦谓子恶名而喜利。弃淡而嗜美，终身陷溺而不知止者，可足悲矣。
【注释】
（1）先蜀之老：原先蜀地的老者。
（2）膺：胸。
（3）杯首而箕制：像杯子一样的头，形制像一个簸箕。
（4）是：代词，指缸砚。
（5）尾锐而腹皤：尾尖而肚子大。皤，肚子大。
（6）肤密理解：外表细密而（内中）的纹理松弛。
（7）处我以几：将我（缸砚）放在桌几上。
（8）子既博物，能识已否：你虽博揽众物，还能认得出（我）来吗？
（9）捽拔：连揪带拔。
登真兴寺楼赋并叙
季夏六月，子瞻与张户、曹琥同游真兴寺，晚登寺后重阁，南望连山如画，山前有白鹭十数，杳杳飞去。东南望五丈原，原上有白云如覆釜（1）。慨然思孔明之遗迹，作书与辙曰：“可以赋此。”赋曰：
涉六月之徂暑兮（2），溯秦川而远望。楼冯高而蘧蘧兮（3），日将薄乎西方。牛羊相从而下来兮，孤烟特起于苍茫。南望连山之参差兮，奔走相属而腾骧（4）。桀嶪峨其雄高兮（5），惟太白与终南（6）。林阜蔚以扶拱兮（7），浩合沓而穰穰（8）。若群马之相追逐兮，忽郁怒而狂章（9）。骈交首以磨颈兮，纷绝驰于四方。日将入而山阴兮，天黝黝而茫茫。淡平云之凝碧兮，白鹭归以翱翔，羽袅袅其弥远兮，声断绝而复扬。眇将没而犹见兮，飘若仙人之不可望。旷群归于何所兮，徂南涧之泱泱。回东望大修隆（10）兮，隐高原曰五丈。思古人而不可见兮，涕横流以浪浪。云块专圠（11）其不起兮，若覆釜而在上。嗟一日之所见兮，盖千变以异状。忽已去而莫执兮，夫岂胜乎追想。强驰词于千里兮，增异日之惆怅。维古事之亦然兮，偶一世之所向。非其有意于求慕兮，徒今世之追赏。虽孔明其何益于五丈兮，使无原其忘亮。览川原而思古兮，恍亡弓之遗韦长。
【注释】
（1）覆釜：倒扣的锅。
（2）涉六月之徂暑兮：在六月盛夏开始的季节里。徂暑，盛夏的开始。
（3）楼冯高而蘧蘧兮：登楼凭高而惊喜。冯，通“凭”，冯高，即凭高蘧蘧，惊喜的样子。
（4）腾骧：形容马高高飞腾奔跑的样子。骧，马高抬脖子疾奔。
（5）桀嶪峨其雄高兮：高耸的山峦威峨挺立。
（6）终南：终南山。
（7）林阜蔚以扶拱兮：树木山丘一片葱郁而又相互依托。
（8）禳穰：众多的样子。
（9）狂章：非常狂放。
（10）修隆：高高隆起的（地方）。
（11）专圠：聚积到一起的样子。
超然台赋并叙
子瞻既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1）。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其地介于淮海之间，风俗朴陋，四方宾客不至。受命之岁，承大旱之余孽，驱除螟蝗，逐捕盗贼，廪恤饥馑，日不遑给。几年而后少安，顾居处隐陋，无以自放，乃因其缄上之废台而增葺（2）之，日与其僚览其山川而乐之，以告辙曰：“此将何以名之？”辙曰：“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3）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以告曰：
东海之滨，日气所先。岿高台之陵空兮，溢晨景之洁鲜。幸氛翳之收霁兮（4），逮朋友之燕闲。舒堙郁以延望兮（5），放远目于山川。设金罍与玉斝兮（6），清醪洁其如泉。奏丝竹之愤怨兮，声激越而眇绵。下仰望而不闻兮，微风过而激天。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溷浊乎人间。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云烟。前陵阜之汹涌兮，后平野之湠漫（7）。乔木蔚其蓁蓁兮，兴亡忽乎满前。怀故国于天末兮，限东西之险艰。飞鸿往而莫及兮，落日耿其夕躔（8）。嗟人生之漂摇兮，寄流枿于海壖（9），苟所遇而皆得兮，遑既择而后安。彼世俗之私己兮，每自予于曲全。中变溃而失故兮，有惊悼而汍澜（10）。诚达观之无不可兮，又何有于忧患。顾游宦之迫隘兮，常勤苦以终年，盍求乐于一醉兮，灭膏火之焚煎。虽昼日其犹未足兮，俟明月乎林端。纷既醉而相命兮，霜凝磴而足饼（11）。马踯躅而号鸣兮。左右翼而不能鞍。各云散于城邑兮，徂清夜之既阑。惟所往而乐易兮，此其所以为超然者邪。
【注释】
（1）子瞻既通守余抚，三年不得代：苏轼为余抚通判，三年不得轮换。子瞻，苏轼的字。代，替换，轮换。
（2）增葺：增建装修。
（3）达者：自适放达的人。
（4）幸氛翳之收霁兮：正赶上云开雾散。氛翳，云气遮蔽。收霁，雨雪停止，云雾散开天放睛。
（5）舒堙郁以延望兮：遮蔽视线的东西全部散开，得以极目远望。舒，散开。堙郁，遮蔽物。延望，远望。
（6）设金罍与玉斝兮：摆设起珍馐美酒。金罍，玉斝，皆为装食物类的盛器。
（7）湠漫：开阔平坦的样子。
（8）落日耿其夕躔：夕阳西下，落日生辉。耿，明亮。躔，日月等五星运行时经过天空某一区域。夕躔，指太阳西下，将要落山。
（9）寄流枿于海壖：像海边一只漂叶。枿，叶，芽。壖，海、河之滨。
（10）有惊悼而汍澜：惊恐而流泪。汍澜，流泪的样子。
（11）霜凝磴而跰：山头石阶布满冰霜而行走不稳。磴，山头石阶。跰，行走不稳的样子。
服茯芩赋并叙
余少而多病，夏则脾不胜食，秋则肺不胜寒。治肺则病脾，治脾则病肺。平居服药，殆不复能愈，年三十有二，官于宛丘，或怜而受之以道士服气法，行之期年，二疾良愈。盖自是始有意养生之说。晚读《抱朴子》（1）书，言服气与草木之药，皆不能致长生，古神仙真人皆服金丹。以为草木之性，埋之则腐，煮之则烂，烧之则焦，不能自生，而况能生人（2）乎？余既汩没世俗，意金丹不可得也，则试求之草木之类，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者，惟松柏为然。古书言：松脂流入地下为茯芩，茯芩又千岁则为琥珀。虽非金石，而其能自完也亦久矣。于是求之名山，屑而瀹（3）之，去其脉络而取其精华，庶几可以固形养气，延年而却老者。因为之赋以道之。词曰：
春而荣，夏而茂。憔悴乎风霜之前，摧折冰雪之后。阅寒暑以同化，委粪壤而兼朽。兹固百草之微细，与众本之凡陋。虽复效骨革于刀几，尽性命于杵臼。解急难于俄顷（4），破奇邪于邂逅。然皆受命浅薄，与时变迁。朝菌无日（5），蟪蛄无年（6）。苟自救之不暇，矧（7）它人之足延。乃欲撷根茎之么末（8），假臭味以登仙。是犹托疲牛于千里，驾鸣鸠而升天。则亦辛勤于涧谷之底，槁死于峰崖之颠。顾桑榆以窃叹，意神仙之不然者矣。若夫南涧之松拔地千尺，皮厚犀兕，心坚铁石，须发不改，苍然独立，流膏液于黄泉，乘阴阳而固结。象鸟兽之蹲伏，类黾鼋之闭蛰。外黝黑以鳞皴，中洁白而纯密。上灌莽之不犯，下蝼蚁之莫贼。经历千岁，化为琥珀。受雨露以弥坚，与日月而终毕。故能安魂魄而定心志，却五味与谷粒。追赤松（9）于上古，以百岁为一息。颜如处子，绿发方目，神止气定，浮游自得，然后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10）以游夫无穷，夫又何求而得食？
【注释】
（1）《抱朴子》：晋葛洪著。葛洪自号抱朴子，因而以此名其书。《抱朴子》分为两篇，内篇二十卷。五十卷论神仙、练丹、咒符等事，为道家言：外篇五十卷论时政得失、人事威否。内篇中有关炼丹等内容，对研究我国古代化学、药物学有一定参考价值。
（2）生人：对人的健康有利，益寿延年。
（3）瀹：疏通。
（4）俄倾：很快，很短的时间。
（5）朝菌无日：朝菌从生到死不是一日。朝菌，一种菌类。
（6）蟪蛄无年：蟪蛄从生到死不超过一年。蟪蛄，蝉的一种。
（7）矧：怎么能使……
（8）么未：末梢。侵害：损害。
（9）赤松：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
（10）御六气之辨：明辨天地四时之气而驾御之。
墨竹赋
与可以墨为竹（1），视之良竹也。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雨露（2），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弛，散柯布叶（3）。逮冬而遂（4），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5），涉寒暑之徂变（6），傲冰雪之凌厉。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7），运脱兔之毫（8），睥睨墙堵（9）振洒缯绡（10），须臾而成；郁乎萧骚，曲直横斜，秾纤庳高（11），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子岂诚有道者耶？”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子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12），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13），朝与竹乎为游（14），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15），山空日出，猗猗其长（16），森乎满谷，叶如翠羽（17），筠如苍玉（18）；澹乎自持（19），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20）；笋含箨而将坠（21），根得土而横逸（22），绝涧谷而漫延，散子孙乎千亿。至若丛薄之馀（23），斤斧所施，山石荦埆（24），荆棘生之，蹇将抽而莫达（25），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凄风号怒平隙穴（26），飞雪凝冱乎陂池（27）；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28），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29），而修竹森然（30），虽天造之无朕（31），亦何以异于兹焉？”
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大夫子之讬之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与可曰：“唯唯（32）！”
【注释】
（1）以墨为竹：单用墨画的竹子。
（2）涵濡：润湿。涵，沉浸。濡，沾湿。
（3）柯：树枝。
（4）逮冬而遂：逮、及、到。遂，顺利成功。引申为长成。
（5）姿婵娟以闲媚：婵娟，姿态美好。闲媚，文雅美好。文雅。
（6）涉寒暑之徂变：涉，经历，徂，开始。
（7）青松之煤：用松烟制成的墨。
（8）脱兔之毫：毛笔，多用兔毛制成。
（9）睥睨：女墙。引申为斜看，注视。
（10）缯绡：丝绸。缯，古代丝织品的总称。
（11）秾纤庳高：秾，花木繁盛的样子。纤，细小。庳，低，矮。
（12）庐于修竹之林：庐，房子，这里用作动词，住家。修，长。
（13）概：系念，放在心上。
（14）为游：交朋友。游，交游。
（15）若夫风止雨霁：若夫，用在一句或一段开头的发语词，表示引起论述，雨霁，雨过天晴。霁，雨雪停止，天放晴。
（16）骑猗：美丽旺盛的样子。
（17）叶如翠羽：竹叶像翠绿色的羽毛。
（18）筠如苍玉：筠，原是竹子的青皮，引申为竹子的别称。苍，青色。
（19）澹：通“赡”自给。
（20）眇掩冉：眇，与上句“忽”同义，眇忽，微茫的样子。掩冉，掩映柔美。冉，通“苒”，柔弱美丽的样子。
（21）笋含箨：笋，竹芽。箨，包在竹笋外的叶，俗称“笋壳”。
（22）横逸：指竹根在土中四散伸长。
（23）至若丛薄：至若，发语词，用在一句话或一段话开头，承接前文引起另一层的论述。丛薄，草木丛生的地方。
（24）荦埆：山多大石。
（25）蹇：跛足，引申为艰难。
（26）隙穴：缝隙，窟窿。
（27）飞雪凝冱乎陂池：凝，寒凝冻结。冱，原作“冱”，冻结。陂池，池沼。
（28）百围：极言树木粗大。围，计量圆周的约略单位，指两手之间合拱的粗细。
（29）勃然：突然奋发的样子。
（30）森然：形容竹林丛生茂密的样子。
（31）天造之无朕：天衣无缝，极言高超、完美。朕，缝隙。
（32）唯唯：一种谦卑的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