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在胡桃老儿的家中,说来也怪,那胡桃老儿明明是棵千年桃仙,酿的杏花酒却天下无双。
半路上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少伊背上。
少伊一边骂我比猪还重,一边这般劝我:“你就当做了一场梦,醒来便什么都忘了,有什么难的。”
我伸出手摆弄他的头发,一边摇头一边吃吃地笑:“少伊,我的梦还没有开始,你让我如何醒来。”又埋怨他,“你嫌我比猪还重,不如将我放下来去背猪。你去。我绝不拦你。”
他沉默下去,我猜他还是觉得背着我比背一头猪划算多了。
远远望见自家的院墙,进了大门拐个弯儿,又见到一小片杏子林。红杏飘香,闻着那味道竟又醉了。我挣扎着从少伊背上下来,要去折杏花。
既已到家,少伊也不怕我会暴尸荒野将来再找他追魂锁命。于是将我放下,自顾自回房去做我爹留给他的晚课。
我自然也有晚课,可有少伊在,我的晚课便是没课。
少伊早便练就了十八般字迹,其中我的字迹,他掌握的最是炉火纯青,经我鉴定,可以以假乱真。
我站在杏林里,踮起脚尖折杏花。
一枝,两枝,三枝……忽然多出一只手来,帮我压住乱颤的花枝,让我可以不必踮脚踮的那么辛苦。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粗大,比我的手要大上许多。顺着那只手看,是绣云纹的宽大袖边。刚才够不到发急,此刻够得到了,手反倒愣在那里。那只陌生的手大约是见我发愣,便将那只杏花折了下来,递到我面前。
我怀中已抱了两枝,面前又多出一枝,这一枝比我那两枝都要葱郁些。对着在我面前热闹起来的花,我有一些恍惚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那只手的主人。
“不要吗?”陌生男子朝我笑得温和,他的声音有一些低沉,像花枝折断的动静。适时,清风扑面而来,我的酒登时被吹醒了七八分。
那是我同玄阳第一次见面。
他已卸下了银甲,只穿一袭略显庄重的玄色袍子,头发拿一只简单的玉簪束起。他左边的眼角,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不易察觉。在我眼里却清晰而突兀,我不知为什么。
他眼睛里露出探寻之色,轻轻确认:“姑娘?”
我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我认得眼前的这个人,可这个人却并不认得我。
“既是你折的,便是你的。”我望了一眼他手中的花,这般道。
他似有些奇怪我的反应,将我望一眼,随后又将花枝拿起来打量,幽幽道:“方才见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折到这枝花,怎么我同你折来,你却不要?”说完抬头看着我,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是因为不喜欢这花,还是因为不喜欢我?”
我在心里将他的敏锐称赞一番,口上却道:“花我喜欢,这一枝却不是我要的。”
他道:“哦?”
我不愿同他纠缠,抬脚正要走,就听他有些惋惜地道:“看来是我会错意,以为姑娘要折这花,才顺手折了来。姑娘既不喜欢,我留着也无用处,只好扔了。”
我心里还没有想好,手已经不由自主抢了过来,口中怪罪他道:“你就不怕冲撞了花神吗。”
他笑:“我只怕冲撞了姑娘。”
我恨恨地想,原来传说中的杀伐之君也是这样油腔滑调的人吗。一抬头,却撞上他含笑的眸子,我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他却对我心中的澎湃浑然不觉,将我打量了一眼,然后眯起双眼,问我:“姑娘是这东皇府的人?”
我忍住冲他翻白眼的冲动,淡淡道:“不是东皇府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晃荡?倒是你……”我故意问他,“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后来想想,这多余的问话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很坦白,淡淡道出自己名字:“玄阳。”又道,“从西北而来,不打算到哪里去。”看我茫然,又补充道,“我岳丈大人邀我来东皇府小住,我答应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岳丈大人说的是谁,心里不由得咯噔两声,将父尊于心中骂了三遍。又听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耳边:“姑娘好似不怎么开心?”
我扯了扯嘴角:“谁说我不开心。”抱着怀里杏花,转身欲遁,“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他却抬脚跟上来,我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我蹙了蹙眉头,有些不满:“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我饭后消食,逛到此处,因贪恋杏林美景,不小心迷了路。幸好遇到姑娘,只好跟上来。”
我默了默,然后贴心地为他指了条明路:“你不如掬一个地仙出来,问一问该怎么走。”
他却很客气:“此等小事,不必劳烦地仙。”
我很无奈地停下脚步,为自己顺了顺气,告诉他:“我同你不顺路。”
他答得气定神闲:“无妨。我本就是闲庭信步,遇到姑娘也是缘分。如今觉得同姑娘聊一聊也不错。”说完问我,“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很有耐心地等在那里,不等我开口,就见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我僵在那里,目视着他将一片杏花从我的额发前拈下。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相对于我纠结的心跳,显得无比轻描淡写:“姑娘不回答,是不愿回答,还是不知怎么回答?”他目光清淡地望着我,“姑娘莫不是这杏花的花仙吗,”他那如同寒潭之水一般的眸子里,映出我白衣白裙的影子,我愣愣地望着他,然后看到他自唇角勾出风华绝代的一笑,“再不然,便是姑娘的名字里,有一个杏字?”
我仓惶地从他面前退后一步,看到他拿手指将那枚杏花的花瓣碾成泥土。
他仍旧目光冷清地望着我,面上却带着笑意:“我听说我那没有见过面的夫人生的美,像是一朵初开的花,原还不愿意信,今日见了,却觉得以那句话来形容夫人,是再合适也不过。”
二月的风打在身上,已经不太冷,我却忍不住有些发抖。
男子那一副我们之间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语气,让我觉得非常可怕。
你认错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既已身在东荒,我就躲不过与他相见的一日,与其让他拆穿,倒不如此刻便认了。
我默了默,然后嫣然一笑,叫了声:“夫君。”又道,“夫君也生得像传说中一样,”上前一步,笑得脸都要抽筋,“像个人渣呢。”
话说完,怀中几枝杏花,已重重朝男子的脸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