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不是绯樱帝后亲生,却自小随我四个姐姐一道唤她一声母妃,父尊则不论人前还是私下,皆叫她阿绯。
之前也提过,我父尊为仙是有一些浪荡和懒散的,虽然如今愈发有一方帝君应有的架势,可从前绯樱帝后在世时,倒是有许多人在背后称她比我父尊更有王者风范。
她原是昆仑女君,生来高贵又体面,我东荒在那些体面的仙人眼中看来,向来是穷山恶水,而穷山恶水,又向来出刁民莽夫。
我父尊作为一帮子刁民莽夫的头儿,自然无比有刁民莽夫风范。听说绯樱帝后便是被我父尊硬拐过来的,又听说父尊年轻时在她身上吃过许多苦头,而她,也为我父尊吃过许多苦头,好在结果也算得上完满,否则如今提起这便是另一番故事。
二人得以修成正果,恩恩爱爱,实在是月老开眼,苍天有灵。
可兴许这二人的爱情太过美好,故而显得我这个污点特别的刺眼,也约莫是我心中暗暗存着这样的意识,所以自小便有些怕我这位名分上的母妃。
据知情人士透露,我被父尊捡回来时,不过是三、四岁女孩模样,不会说话,只会笑,见了谁都一副亲热的模样,可一被带到帝后的面前,便爆发出了巨大的哭声,那真真是平地一声惊雷,震撼了整个东荒。
兴许是我的态度不大友好,来路也有些糊涂,绯樱帝后对我一直冷冷淡淡的,平日里她虽不曾苛待过我,可是若我闯下祸事,却总比其他几个姐姐罚得更惨一些。
“阿绯性格虽冷清,实际上是很好很好的。”
绯樱帝后的某个忌日,我抱一壶酒去帝后的陵前寻父尊谈心。
每年此日,父尊便在帝后的青冢前一坐一天。我总觉得那样的父尊很是寂寞,虽然父尊也有可能想同帝后单独待着,可我总有些放心不下,干脆过去陪他。
那一日,父尊破天荒地开了金口,却恍若梦言:“杏丫头,为父生平做过许多错事,亦曾负过许多人,可唯独娶阿绯为妻这一桩事,为父不曾后悔,唯独阿绯,为父不曾辜负。”
我只觉得父尊这话好生莫名其妙,于是便老老实实问他:“那我是如何来的?”语气里有一些忧伤,“父尊虽说我亲生,可我觉得,我不过你捡来的罢了。”
父尊将我望一眼,目光中沉敛着难言的温和,一只大手落到我头顶,声音亦如手掌一般温厚:“你自然是为父亲生,像你父尊这么精明的人,何苦给自己捡回来一个麻烦?”
我想想也是,“那母妃她……”
“阿绯她并非因你身世而不喜欢你。她不过是不喜欢我过于疼你罢了。”
“那我娘亲呢?我是说我真正的娘亲。”
“丫头,记得,你的娘亲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阿绯。”
我愣愣地点头,然后望着飘到头顶的一片流云开口:“父尊,母妃活得好好的,为何突然便没了?”云的影子笼罩过来,东荒的九月里已有凉意,我裹紧了袍子,喃喃道,“我听说神仙若非遇劫仙逝,便只会在功德圆满、了无挂牵的时候才会选择羽化,母妃她可否算得上了无挂牵?”
在云的影子里,我看不清父尊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亘古的宁静,还有比亘古还要永久的寂寥。
“她对这世界已无所要求,自然算得上了无挂牵。”父尊仿若叹息一般道,“我本该也随她去的……凡人有生离有死别,轮回里却总有相见之期,在这个意义上,凡人比神仙要幸运。如果可以选择,为父宁愿当个普通尘世之人,只可惜为父身上的仙责,令为父无从抛下。”
父尊还说:“杏丫头,日后你也会遇到挚爱之人,可如若他不能同你在一起,你也一定不要怨他,仙途漫漫,你们总要分别,再见无期,又怎好因他提前离开你,你便以怨恨来折磨自己。”
我神思一晃,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身畔站着黑色锦袍的青年男子,脚下流云汩汩向西,一如仓惶逃窜的绵羊。
我望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仿若受到蛊惑:“师父,我愿去做一世凡人,无论命格如何,但愿参透红尘的爱恨嗔怨,若如此还不得领悟,你便将我丢在轮回里,再不得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