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那一世所经历的最长的光阴,可,还是不可,两个回答都那么轻,然而无论哪一个,都重若生命——他的回答可决定我是生还是死,是艰难地活着,还是悲壮地死去。
他久久凝视我,终究将我揉进怀中,语气氤氲,恍若一片水泽:“我的答案你早知道,又何苦特意跑来问我……”
他的袍子上有熟悉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我想不起来,我头脑一片混沌。
他的拥抱化为绵长的亲吻,那细致而又绵长的亲吻将我的心搅成一团浆糊,我生平第一次奋不顾身,给他我不曾后悔。
那一日,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我恍恍惚惚醒来,看到只着亵衣的他正坐在床畔,窗户半开,月光将他的背影勾描得冷落孤寂,我的心蓦地一紧。
他背对于我,语气很淡:“你要的我已给你。你走吧。”
语调那样决绝,仿佛方才那一场缠绵,只是我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撑着仿若撕裂的身子坐起来,只想伏在他背上大哭一场。
然而我没有哭,我一滴泪也没有。
这场梦之前,我一心想着同他在一起,可一梦醒来,我却察觉了自己的胆怯。我还有父母兄长,我终究不忍他们受我牵连。也不忍那个传说中逍遥洒脱的江南王,因为与自己的侄媳乱伦而受千夫所指。
我的相思是一场梦,是梦,总该醒来。
回到太子身边后的又一年,皇帝架崩。
太子登基为帝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排除异己,整肃朝堂,新帝行事果决又狠戾,就连自己的十七皇叔也没放过——江南王有罔顾朝纲之嫌,念其为皇亲国戚,夺其现有封号,发去北疆。圣上的这一举动,搞得其他一干皇亲国戚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我却觉得很好:只要他尚有命在,便很好很好。
至于太子登基后的第二件事,自然是填充后宫。
我并未如江南王所料那样母仪天下,而是受封为贵妃,从太子侧妃到皇帝贵妃,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名称的变化,当然,伴随着这个变化,我的寝殿更加豪华空寂,服装更加繁复精美,侍奉的人也更加乖巧知礼。
我私下以为,圣上对我,也算得上仁至义尽。
册封我为贵妃后没几日,宫中便新入了一披秀女,听说这批秀女各个花容月色,也难怪圣上日日流连在不同的寝宫,唯独不曾来我殿里一次。
九月的一日,天有些凉。我的身子这一年来愈发畏寒,裹着裘袍仍然瑟瑟发抖。太医看过,说我身子骨本就不好,又忧思成疾,需好生静养。我听从太医嘱咐足不出门,整日坐在巨大的雕花窗前望窗外景色。
流年辗转,叶落无息。
那个男人毫无征兆地便来了,我正对着一树桂花怔怔地愣神,桂树的香味让我心情很静,突听他清咳一声,话尾带着高挑的讽刺:“你倒是清闲。”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才出声叫我,也不知那些丫头们都跑去那里,竟也不通传一声。
我也不起身行礼,只侧过头道:“圣上日理万机,同圣上比起来,我自然清闲。”
我不以妾身自称,此事不止一次触过他眉头,而那日,不知何故将他的怒火撩到了顶点。
他风一般走到我身畔,将我一把从软榻上扯下来,捏着我的下巴,冷声道:“你两个兄长都说你脾气倔,让朕多担待,朕这些年一直想看看,一个小姑娘能倔到什么程度,却没想到你竟当真同朕耗了这么多年!”他的眸色里带着我读不懂的愤怒和沉痛。
他咬牙切齿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又道:“朕已是皇帝,你竟仍同先前一样,不肯向朕示半分弱,你当真以为朕并不在乎吗?”
我在他的禁锢中浑身僵硬,目光撞上他深邃的眸子,喑哑着语调:“圣上不欢喜我,又不能除掉我,便只得将我晾着,我又何苦去讨圣上的嫌……”
他手上力道更大,我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吟,他目色一冷,似在隐忍着不爆发,甩开我的下颌,忽将我狠狠揉入怀中。
良久。他的语气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疲累:“朕真的累了,朕不愿再同你耗下去……”
他的身上有女子的脂粉味,我在头脑一片空白中,隐约想起便是在五年前的今日,他从别的女人那里回到我身边,如今,一切像是轮回。
一轮又一轮,一回又一回,人生,当真像是不断重演的梦呵。只是,那时我抱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此刻我却心如死灰。
究竟是什么,肃杀了这一切呢。
“你可知朕若不欢喜你,你做下的事便是死一百次,都不够泄朕心头之恨?!”
他的话让我僵在那里,旋即,刺骨的寒意与恐惧如海潮般侵吞我。
我浑身力气似被抽光,强撑着苦笑:“圣上果真圣明,知道我爱的,是……。”我道出那个名字,他身子重重一震,随即将我推出老远,我的额头撞到一旁的茶案上,钝钝地痛。手往上一摸,是一片惨烈的血色。我愣怔了片刻,缓缓抬头,看到面前男子脸上血色已然全无,眼中布满恐怖的血丝。
“你方才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次。”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而愤怒的他,他方才没有一下子摔死我,当真是我福大命大。
我福大,嫁给了这世上最尊贵的男儿,可也是我福薄,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可在这个意义上,他不也是福薄之人?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正如他方才所言,他不愿耗下去,我亦不愿再耗下去。
我手脚并用,爬到他脚边,拉住他衣服的下摆,仰脸道:“我生平不曾求过你,可是,这最后一次,我求你……”我道,“求你,放了我吧。”
他似没有听清,有一时的恍惚,但随即目光狠戾下来,瞳孔中燃着火焰,如同地狱中的修罗:“你说什么?”
我重复一遍:“放过我。太医说我已没几日好活,我求你放我回家,可好?”
他默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时光那么寂静,面前男子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就那样神色复杂地望着我,脸色阴晴不定。
我只是仰脸望着他。
我对这世间已别无所求,只愿在最后的日子,回到我此生一直向往而不得至的地方。
一幕幕往昔在面前游走,少年时,多么快乐无忧的少年时。
若那时我随父母南迁,便不会有同眼前男子五年的同床异梦,也不会有那一场林海中的错误相遇——他在江南为王,我若足够虔诚,是否能换一个在江南遇着他的机会,而我们的结局又会否能改写成一段佳话?
不等我泪眼模糊,那人间的帝王已扼住我的喉咙将我扯起来,透过一层雾气,我看到他面上一片悲痛:“你便是到最后,也情愿死在他的封地上吗?你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生是朕的人,死……也要入朕的宗谱!”
他将我再一次甩出去,我踉跄地倒在梳妆的铜镜旁,镜子中一张惨然到令人厌恶的脸,额上杏花刺目的红。
男子的话冷漠又无情:“你若想死,朕不留你,朕知道留不住你,便只得成全你。可你若想走,朕告诉你,唯独死这一条路罢了。”又在殿门处顿住,扭头添道,“朕给你三日,你若想通,便告诉朕,朕仍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可以陪你耗到底。”
许久许久,我仍旧望着镜中那张轮廓模糊的脸,从额头,到眉梢,从眼睛,到唇角,这是一张多么好看的脸。可被人爱过亦被人恨过的这张脸,如今是多么的丑陋啊。鲜血顺着额角流啊流,又在下颌处干涸。耳畔响着无数声音,有欢欣的,有痛苦的,有哀怨的,有平淡的……终究,这些声音汇聚成了一句话:我想死。
直到第三日,我仍旧想死的不得了。
他再一次来我寝宫时,我已在血泊里躺了许久,多久呢?我忘了。在那之前,我小心地描了嫁时的妆,还特意穿上大红色的嫁衣,将胸前盛开的那朵莲花小心隐藏。我心想,我嫁给他本就是一个错误,如今我以生命来挽回这个错误,不晓得他肯不肯原谅我。
我早原谅了不爱我的他,也希望他能原谅不爱他的我。
在最后一刻,我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有谁脚步踉跄,奔赴到我身旁。
他在喊着什么,我听不到,我听到九天虚浮的仙音,那是召我归去的征兆。
在最后一刻,我想,我平生未曾如这般被他好生对待,如今他为我难过,我竟然觉得很好。
魂魄游离之际,我看到自己勾唇浅笑,恰有一滴眼泪,落入我闭合的眼中,我使尽全力抬起手,想去握住什么似的,可我知道,自己这一副躯体,已是什么都握不到……
适时,一声悠远的钟鸣在耳边响起,我茫然立在浮世镜前,怔怔望着镜中的龙袍男子抱着一具冰凉的尸体悲痛欲绝。
我好奇地望着他,心想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呢?他为何抱着一具尸体哭的那般伤心。后来又隐隐想起原来他是在为我的死去而哭,可他的名字我始终想不大起来。
其实每一世都是如此,我清晰的记得故事,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情绪,却想不起任何一个人。从前我以神仙的躯体在凡世溜达时,曾听说书的讲故事,故事中讲某某神仙下凡历劫却恋上了凡人,最后竟甘愿违反天条同那凡人一同入轮回云云,如今才晓得这样的故事不过是凡人胡诌。若哪个仙人前去凡间渡劫反倒因此而害自己的仙途生了变动,还有哪个神仙愿意下凡尘去渡劫?
我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那面能看透一切命格的浮世镜,里面的情节还怪好玩的,大批大批的人马,惨烈壮阔的宫变,我正欲看清那率人逼宫的白衣青年是什么人时,却有谁一拂衣袖将浮世镜掩上。
耳边一个陌生的声音这般问我:“五殿下,这一生历完,你悟到了什么?”
我回过脸,望着青袍的神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好像什么也没悟到。”又道,“司命,你让我把剩下的看完好不好?说不定我便悟到什么了。”
司命却说不好。我哦了一声,环顾四下,茫然道:“怎不见我师父?”
司命星君不置可否地冲我微微一笑:“上神有些琐事,约莫还要三日,你若愿意,不如在此等他一等。”又暖声开解我,“五殿下,那些伤害你的人,喜爱你的人,全都是助你渡劫的人,他们所有的爱恨,到了最后亦都是虚空,这一点,你定要记得。”
我默了片刻,不知为何觉得心里不大舒坦,似记挂着什么,心神不定。喉头也有些干涩,想了想才这般问对方:“星君,我这一生只应了三个字——求不得。对不对?”
司命将下颌微微一点,然后神色悲悯地望着我,坦诚道:“五殿下,你应当也有所意识,这一世的命格……”他的神色有一些微妙,语气也有些迟疑,我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却听他改口道,“倒没什么。”
他走到浮世镜前立好,一头银发披肩,眸子是浅淡的灰。
司命星君还是我所见过的神仙里最称得上仙风道骨的一位,大约是书写命格这特殊的职务,让他离红尘很近,却又极远。
他的声音仿若那浮云殿的钟声般幽寂:“五殿下,你可知这短短一世,要耗费多少笔墨?它看似简单,实则并不简单呐……”
我走到轮回道前立好,突然掀起的风将我的头发吹过了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仿佛漂浮起来,“星君笔法精妙,编写的命格一定甚合我师父心意。你大约也知道,我师父安排我下凡尘,是想助我参透红尘,也想让我多历些磨难。”
司命忍不住望向我,似有话要讲,不知何故沉默下来。
我转过脸问他,“你方才说那些伤害我的人,都是助我渡劫的人,他,”我换了个说法,“白衣他,可也是助我渡劫的人?”
我这一世谁的名字也不记得,唯独记得两个字,白衣。
司命似有一些惊讶,后来恢复了惯常的虚空表情,望着我点头:“那是自然。”
我猜测道:“他可是……”
司命打断我的话:“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