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心里虽然不高兴,却明白自己决不能跟亨坦特一直恼下去。她得依靠他的地方的确太多了。所以她虽然心里一直恨他,但过了四五天,他们就又似乎跟原来一样亲密了。
她第一次出去冒险,分到的份头不过十二镑,她嫌分得太少,曾向红顶子老奶奶和大家声明再也不干了,但是不久之后还是干。因为这是她离开帕伊兹镇惟一的机会,而且这种事虽然危险,同时却也能享乐;自己能装作阔太太,总是在城里热闹场中去逛荡,就在那危险当中,也能体验到一些激动。
她干的这套把戏,大部分跟第一次一样成功。无论在戏院,在海德公园,或者桑园,那班伦敦阔少仿佛人人都把她当作一个美貌富太太,情愿帮她给那年老的丈夫戴上绿帽子。这套把戏当然由亨坦特和红顶子老奶奶和她三个人串通起来干,但是她的功劳最大,因为她装阔太太的这一幕如果失败,其他的活就没法做。以前菲斯曾经演过她的这一角色,据说她经常把全部计划搞砸了,因为人家会把她当做乔装打扮的妓女,知道妓女和流氓常常串通在一起,所以不免防起来。他们最常干的一套叫做“撞溜儿”,比琥珀第一次干的那一套更简单些。她只须戴着面具跑到酒馆里,找到一个目标,把他诱到一条黑胡同里去。等她把那人的财物弄到手之后,就咳嗽一声,或者打一个喷嚏,报信给暗中跟随的亨坦特,亨坦特就装作一个醉汉跌跌冲冲上前把那人猛地一撞,遂将琥珀扒到的财物接过手中,一溜烟跑了。琥珀因得黑夜的掩护,也趁此溜之大吉,跟亨坦特回到亚尔萨希。又有一两次她干的是“白日撞”。她身上穿得很好,却也不过分华丽,手里捧着个很大的空匣,闯到一大户人家去,冒充交易所的女跑街,昨天这里的太太叫送带子样来看的。那家的侍女不明来路,跑上楼去看太太睡午觉醒来没有,她就乘机摸几样贵重的物件,装在那个空匣子里溜跑了。
但是琥珀对这种干法觉得无聊。她情愿去装阔太太引诱人,就公然对他们说,这种小把戏适合菲斯干。
只有一次她是真正吓坏了,因为那天晚上她在一家酒馆里钓着条鱼,同他走进酒馆楼上一个房间里,亨坦特却还没有到那儿。过了半个多钟头,她跟那人竭力敷衍周旋着,拖得那人不耐烦起来,疑心她来头不对,要去扯她的面具。她心里一急,只得抓起桌上一支白色的烛台,向那人使劲掷去。这时她顾不上去解他的挂刀和金表,甚至没空去看明他的生死,就跑出房间,穿过走道,奔下楼梯,冲人底下酒间里。不料刚走到一半,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背后嚷道:“拦住那个女人!她是个贼!”原来那人已经恢复了知觉,追着她来了。
那时琥珀感到一种镂心刻骨的恐怖,似乎她周身的血液和肌肉都冻结起来,可是她仿佛不由自主地迅速穿过酒间里那些惊呆的吃客。等她跑到大门,就有一人从一张桌子上跳起来,说他去追她。那人就是亨坦特。于是他们平安地回到避难所,亨坦特得意地逢人就说,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然而琥珀竟两个星期不肯离开帕伊兹镇一步了。她那一次觉得绞索确实套在了自己头颈上。
她虽然有这许多的活动,却一直积不起很多钱来。她要置备很多的衫子和大衣,以免人家从衣服上把她认出来,这些衣服虽然都是从猎犬沟或大巷买的旧货,而且穿了不久就卖掉,她却也已花了不少钱了。同时她又得开销食宿的钱,以及其他零星的费用,每次齐奶奶把孩子带来给她看,她又得买些东西给她,于是她产生了一种感觉,认为亚尔萨希有一堵铜墙铁壁,她是一辈子爬不出去的了——她也知道待在这里的人大都如此。
那亨坦特本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了。我们无须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他是一个乡绅的儿子,十一年前到伦敦来进了中道院。那时英王刚刚被杀,清教徒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里惩治罪恶而提倡美德,但是一班年轻朋友照常过着那种无忧无虑的浪荡生活。他们所赖以掩护的就是谦和节俭的伪装。因此,他就只得负债了,其负债数目之大,是他父亲也无力偿还的。而凡丧失经济能力的上流人,一向都不许求助于亲戚朋友,所以在他的债权人紧紧逼迫之下,他就只得逃到帕伊兹镇来躲避拘捕了。他到了那里之后,方才跟许多好人家的破产年轻人一样,发现了皇家的大道能供给一种容易而刺激的生活。
“要是钱这么容易偷盗,”他说,“那么一个为钱而工作的人就是傻瓜了。”琥珀也有一半同意他的话——或者全同意了,倘若他们偷盗来的钱全都归她所有,不是仅给她一小部分的话。
到了六月初,亨坦特就又回到大路上去营生了。冬天是伦敦快活的社交季节,一到了夏天,多数贵族又到乡间别墅避暑去了。那时大路上面就要涌来拥劫路的盗贼,无数客店老板都是被他们买通了的,这种危险虽然众所皆知,但是大多数人的外出仍没有充分的保护。
那时琥珀所演的角色简单而安全。她带着菲斯同行,让她装成一个女佣模样,骑着马去投宿一家客店,是红顶子老奶奶先有过情报的。那里住着一个贵客和他的家属,她就去和他们相熟起来,总自称为什么阔人家的太太,或者进城,或者下乡,路过那里,马车翻身摔坏了。要是那个贵客肯让她搭坐他们的车,她就预先把出发的时间安排好,以便亨坦特行事,因为多数客店老板虽肯供给他们情报,却都不容许自己店里出盗案——案太多了是要使他们倒闭的。琥珀对于这种办法已很满意,菲斯却大不以为然,因为她是习惯了扮太太的,现在叫她降了格,她就恼怒了。
凡是这种盗案发生的时候,双方自然难免冲突,因为一帮旅客哪怕人人都备着武器,也都宁愿把他们的财物交出来,而不冒生命危险去争斗。只有一次,一个男客对亨坦特说,他要不是乘人不备去抢他,他就永远抢不走他的钱去。亨坦特就愿意跟他斗起枪来见个分晓,于是双方都拿起手枪,走到附近一丘田里去,数出了十步的距离,相向开了火。那人立即倒在地上呜呼了。琥珀在旁边看着他们,心里非常紧张,正在盘算亨坦特若死了她该怎么办,现在看见这样,才觉松了一口气,但是从此她就越觉得他恐怖了。
然而亨坦特倒是一个好性子的强盗,劫了人家之后总会给马车夫半个先令喝酒的。有一次他劫到一个老国会党员,带了一个妓女刚从乡下回来,他把男女两个身上都剥得精光,背对背地吊在一棵树上,头顶钉着一块牌子,告诉行人说他们是亚当的两个子孙。
夏天一天天过去了,琥珀的积蓄开始增长起来,到八月中旬,她就已经积到二百五十镑了。他们的事情干得很成功,一直都没有遇到惊险,于是琥珀越来越自信,几乎认为眼前这种生活足可欣赏了,虽然她仍想要离开这地方,仿佛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有极重要的事情被耽误似的。但是日子一天一天混过去,她就有点安于现状了。不久有一天,她受到了一次猛烈痛心的震骇。
那天她走进客厅里去,看见亨坦特站在恰比兹和大嘴直当中,两条粗大的臂膀搂住他们的脖子,在看桌上一件什么东西。他们是背朝她的,她看不出桌子上究竟是什么,可是听见他们在低声谈话,不时发出呵呵的大笑。
她走上前去,看见桌上摊着一张大纸,上面画着皇上的徽章,并且印着两行字。琥珀皱起眉头,突然疑心起来。
“那是什么?”他们掉转头,看见她在那里,不由吓了一跳。“亨坦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恰比兹说道,“这道上谕把他列头名,因他部下带着二十二个大劫贼。”亨坦特听了他这番恭维,不觉高兴得咧开嘴来。
可是琥珀吓得目瞠口呆了。她求生的欲望是极强烈的,现在碰到这种情景,明显是死到临头,就不由吓得发疯一般了。
“怎么回事啊?”亨坦特质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尖利。
“你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在找你了,他们定要抓到你,他们要抓到我们大家,把我们统统绞杀!啊,我后悔来到这种鬼地方来的!我恨不得仍留在新开门里!我在那里起码是安全的。”
“我也恨不得让你留在新开门里呢!你这样抱怨真有些奇怪——那么你希望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也不想想清楚,并不是全世界都为你的利益而存在的呢!做女人的是一直可以推诿的——只须拿你的肚皮来推好了。”他又继续道——这时他的口气已经带着嘲讽,他很有趣地把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我有一次听说一个女人把她的绞刑拖延了十年,因为刚生下一个娃娃,肚里马上就又有一个了。”
琥珀皱起了眉头,嘴上挂着一个憎恶的冷笑。“哦,是吗?哦,那倒也很好——可是这种办法对我不适用呀!”最后这一句话是嚷着说的,说时挺着脖子逼向他的脸,手里紧紧握着拳头,头上的筋脉一根根暴起。“我这条命是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的,我要让你们知道——”
正在这时,菲斯跨进门来了。她看见他们在争吵,就奸险地笑起来。“怎么吵架了?哦,亨坦特,你怎么会跟这位狐狸精太太闹翻呢!”
琥珀气得鼻孔翘起来,用一种不屑的眼光朝她瞥了一眼。“真是活见鬼呢,柯菲斯,你好比自己在床上做产,还要跟人家吃醋!”
“吃醋!我要跟你来吃醋!那我就该天杀了,你这个烂****!”
“你干嘛骂我!”琥珀突然一把抓住菲斯的头发,把她猛地一推。菲斯尖叫起来,也抓了琥珀一把头发,于是两个人扭成一团。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正好红顶子老奶奶进来了。那时那几个男人都只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但是老奶奶冲上去,抓住了她们的手臂,猛烈地摇动她们。
“住手!”她喝道,“我屋子里是不许打架的!你下次再敢这样,柯菲斯,就给我滚蛋!”
“叫我滚蛋!”菲斯抗议道。琥珀却带着一个优越的微笑,伸手去理一绺被扯下来的长发。“那么她呢!倒让那个——”
“菲斯!”菲斯跟红顶子老奶奶相向瞪了许久,可是菲斯终于只得让步。但当她转身出房的时候,她又把琥珀猛地撞了一下,撞得她全身晃荡起来。琥珀立即掉转头,向菲斯衣裳上吐了一口痰。菲斯突然站住了,两个人就又互相瞠视起来,好像两只脊背耸竖的猫,直到老奶奶又来一声警告,菲斯这才旋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此后一连好几天,亨坦特都不理琥珀,当她不存在似的,菲斯就得意得很,一见琥珀就要向她夸耀一番。琥珀并非依恋亨坦特,却不甘心败给让菲斯。于是她对亨坦特施展一点新媚术,而且立刻就又成功了。从此菲斯对琥珀的憎恨愈加强烈,简直想杀了她。这情形琥珀也看得出来,知道菲斯若非面碍着亨坦特,自己的性命是要断送在她手里的。
到了九月初,菲斯相信自己怀孕了,就对亨坦特说了,并且要求他马上和她结婚。不料她被亨坦特一阵侮辱。
“跟你结婚?你一定把我当做傻瓜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来这里走动的这班人谁都跟你勾搭过吗!”
那时他正独自坐在餐桌旁——这是他的习惯,别人都吃完后他还要再吃一会儿——一只手里拿着一条鸡腿啃着,另一只手拿着个酒瓶大口灌着。他懒洋洋仰在那里,连看都不耐烦看她一眼。
“那是那班混帐造谣!在那****没来之前,我跟男人连话都不说一句!不管怎样我总没有跟别人睡过觉,只除了恰比兹——也没有睡过几次!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自己知道,亨坦特,你得承认,否则我就——”
亨坦特把手里的鸡骨头扔到一旁,倾身前去抓起一串里斯本的紫葡萄。“你看上帝的份上,菲斯,少说几句吧!你这么啰嗦,简直是叫化子抖饭碗了!我管你呢!你爱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只要你不来麻烦我。”
说着他就将脸扭开不理她,她仍站在那里睁圆了眼睛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然后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叫,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刀来,猛地向他扑去。亨坦特看见那亮闪闪的刀叶向自己头上猛地落下来,脸上闪过一阵惊骇的神色,急忙举起手臂来防卫着自己,然后猛力把她一挡一推,推倒在几步外的地板上。
菲斯仰在地板上,凶狠地瞠视着他,他像一座山似的站在那里把她镇伏着,这时,红顶子老奶奶匆忙从过道里跑进来了。“什么事啊?”她嚷道,“哦!”她随即把手放在嘴唇上。“好吧,我是警告过你的,菲斯,现在你该滚了。去收起你的东西来,马上滚开这里!”
菲斯还执拗怒视着她,一会儿后慢慢地爬了起来。许久,她站在那里不动。
“走啊!”红顶子老奶奶催她道,“赶紧滚开这里!”菲斯还想争辩,却突然竭力喊起来。“别再说了!我这就走!我这就永远离开这里!即使你们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回来的!我恨你们!你们全都可恨的,我希望你们——”她没等说完,就转过身急忙出房去了,他们听见她把楼梯踩得震天响。
亨坦特低低吹了一声口哨儿,向地板上那把被他打落的刀子瞥了一眼。“嗨!这小****好狠毒!她竟要我的命呢!”说着他耸了耸肩膀,回去拿起那一串葡萄,一个一个摘下来,扔进嘴里去。
红顶子老奶奶拿出她的账册,算起菲斯的账来。“我巴不得跟她一笔勾销。我已经用不着她了,自从甘太太来了后,她就特别只管淘气了。哦,唔——一条猪尾巴原是派不了多大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