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茶事
/冰心/
袁鹰同志来信要我为《清风集》写一篇文章,并替我出了题目,是《我家的茶事》。我真不知从哪里说起!
从前有一位诗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写过一首很幽默的诗:
琴棋书画诗酒花
当时样样不离它
而今万事都更变
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首诗我觉得很有意思。
这首诗第一句的七件事,从来就与我无“缘”。我在《关于男人》写到“我的小舅舅”那一段里,就提到他怎样苦心地想把我“培养”成个“才女”。他给我买了风琴、棋子、文房四宝、彩色颜料等等,都是精制的。结果因为我是个坐不住的“野孩子”,一件也没学好。他也灰了心,不干了!我不会做诗,那些《繁星》、《春水》等等,不过是分行写的“零碎的思想”。酒呢,我从来不会喝,喝半杯头就晕了,而且医生也不许我喝。至于“花”呢,我从小就爱——我想天下也不会有一个不爱花的人——可惜我只会欣赏,却没有继承到我的祖父和父亲的种花艺术和耐心。我没有种过花,虽然我接受过不少朋友的赠花。我送朋友的花篮,都是从花卉公司买来的!
至于“柴米油盐酱醋”,做为一个主妇,我每天必须和它们打交道,至少和买菜的阿姨,算这些东西的账。
现在谈到了正题,就是“茶”,我是从中年以后,才有喝茶的习惯。现在我是每天早上沏一杯茉莉香片,外加几朵杭菊(杭菊是降火的,我这人从小就“火”大。祖父曾说过,我吃了五颗荔枝,眼珠就红了,因此他只让我吃龙眼)。
茉莉香片是福建的特产。我从小就看见我父亲喝茶的盖碗里,足足有半杯茶叶,浓得发苦。发苦的茶,我从来不敢喝。我总是先倒大半杯开水,然后从父亲的杯里,兑一点浓茶,颜色是浅黄的。那只是止渴,而不是品茶。
23岁以后,我到美国留学,更习惯于只喝冰冷的水了。29岁和文藻结婚后,我们家客厅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虽然摆着周作人先生送的一副日本精制的茶具:一只竹柄的茶壶和四只带盖子的茶杯,白底青花,十分素雅可爱。但是茶壶里装的仍是凉开水,因为文藻和我都没有喝茶的习惯。直到有一天,文藻的清华同学闻一多和梁实秋先生来后,我们受了一顿讥笑和教训,我们才准备了待客的茶和烟。
抗战时期,我们从沦陷的北平,先到了云南,两年后又到重庆。文藻住在重庆城里,我和孩子们为避轰炸,住到了郊外的歌乐山。百无聊赖之中,我一面用“男士”的笔名,写着《关于女人》的游戏文字,来挣稿费,一面沏着福建乡亲送我的茉莉香片来解渴,这时总想起我故去的祖父和父亲,而感到“茶”的特别香洌。我虽然不敢沏得太浓,却是从那时起一直喝到现在!
坐茶馆
/舒湮/
茶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茶的祖籍是在西南地区。贵州发现4000年前的茶籽化石。现在仍生存的云南勐海县黑山密林中的野生大茶树树龄约1700年,树高32米,可谓茶树之王了(茶是灌木,向无如此之高)。最早,茶是作为治病的药物,大约与“神农嗜百草”的传说有关。茶由野生发展到人工栽培,在西汉时期。从晋到南北朝,茶树的栽培才沿江而下,传到江南,而到了唐代已渐普及全国,“天下尚茶成风”。著名的茶的研究学者陆羽、卢仝便是唐代人。每诵“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句,使我想起当时是用清冽的泉水烹茶,茶叶煮熟味必苦涩,不一定合乎现在人的饮茶习惯。宋代民间茶肆林立,我去开封,曾去樊楼故址访古,怀想当初汴梁勾栏、瓦舍和茶楼的流风余韵,一点影子也没有了。一问,方知东京的陈迹,经过几度黄水泛滥,早埋藏在地下两三米处了。对茶道,我是外行,所知仅此而已,不敢炫惑欺人。
婴儿是喝奶水成长的,与茶无缘。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喝第一口茶的,记不清了。童年时代,我生长在镇江,大人吃茶,我也跟着吃茶。当时一点不懂得茶叶有许多学问,饮茶有许多讲究,喝的究竟是龙井还是雨花茶也不知道。记得那时每逢伏天,父亲便在家门口设缸施茶,供过路的穷苦人解暑。我想那茶叶一定好不了,绝不会是毛尖、雀舌。茶杯从不消毒,人人拿起就喝,也没听说过闹肝炎。镇江江边有家“万全楼”,最近我去察看,原址早已不存,仅有一块基石:“万全楼旅馆”。据邻人说:楼早毁于火。当时,大人去吃早茶,常带我去。讲究的人自己带茶叶,这时才听说“龙井”这名字。
茶博士的胳膊能搁一摞盖碗,他手提铜壶开水,对准茶碗连冲三次,滴水不漏,称作“凤凰三点头”。其实,我那时心不在茶,而注目子眼镜肴肉、三鲜干丝和冬笋蟹黄肉包子,吃完这些还得来碗刀鱼面或鳝丝面或鸡火面,肚子填满,然后牛饮几大碗茶解渴而去。离“万全楼”不远,还有家“美丽番茶馆”,当时是所谓“上流社会”的时髦交际场所。有一次,用罢奶油鲍鱼汤、牛排,端上一杯墨黑的茶水。我的塾师冬烘先生见别人往杯里加牛奶、加糖,也如法炮制,不料竟错将盐当糖,呷了一口,不禁皱起眉头勉强咽下喉咙,再也不敢喝了。事后,塾师对我说:“番菜好吃,可最后这杯又咸又苦的洋茶,实在不敢恭维。”这种“洋盘”笑话今天听来还以为是故作惊人之笔呢。
镇江的对岸是扬州。素知扬州人泡茶馆和泡澡堂子是两手绝活,流行一句谚语:“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我年少时仅去过扬州一次,亲戚邀我上闻名的“富春花局”吃早茶。当时这爿茶馆还是一座旧式的瓦房院落,摆设了许多花卉岔景,前前后后挤满了茶客,据说六都是盐商和买卖人谈交易。“富春”的茶叶与众不同,讲究“双拼”,杭州的龙井与安徽的魁针镶成,既有龙井的清香,也具魁针的醇厚。它的点心最精致,拿手的是三丁包子(鸡丁、肉丁、笋丁)、三鲜煮干丝、干菜包、烫面蒸肉饺、萝卜丝烧饼、翡翠烧卖、千层油糕等等,包子的美味至今过半个世纪了依然为之垂涎。干丝讲究刀功,薄薄的一片豆腐干能切成二十片,再切细丝,切得细才入味。最近我又去了扬州一次,“富春”还是“富春”,可是点心的质量下降了。另外,扬州的“狮子头”,确比镇江高明,考究细切粗剁,肉嫩味鲜,团而不散,入口即化。扬州人取笑镇江的“狮子头”扔过江来能把人脑袋砸个大鼓包,言其坚硬而肉老。这是题外话了。
我在南京读中学,星期天也和同学上夫子庙吃茶,什么奇芳阁、六朝居、魁光阁都去过。我的目的不在饮,而在吃。茶馆供应的茶叶不讲究,那几家的点心也不如扬、镇,但是清真的煮干丝和牛肉面不赖。我喜欢用长条酥油烧饼蘸麻油吃。这样的烧饼不输黄桥,至今向往。泮池的秦淮画舫上也卖茶,不过那里以听歌选色为主,醉翁之意不在茶也。
后来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未去过城隍庙湖心亭的茶馆,更不敢上大马路和四马路的茶馆,那是流氓“白相人”吃“讲茶”的地方。南京路“新雅”每天下午开放二楼茶座。广东馆子不兴喝绿茶、花茶,我叫一壶水仙、菊普或铁观音,慢慢品茗。“新雅”的广东点心也很地道。一到四点钟,茶座上经常可以遇见文艺界的朋友,包括30年代的“海派”作家、小报记者和电影明星之类。相互移座共饮,谈天说地,有些马路新闻和名人身边琐事的消息,便是由茶余中产生而见诸报章的。有时谈兴未尽,会有熟人提出会餐,愿“包底盘”下馆子吃一顿,五六个人也不过四五元钱。
苏州人也爱坐茶馆,多半是“书茶”,是为听评书、弹词而每日必到的老茶客。这种茶馆遍布大街小巷,而我却爱上“吴苑”。这里庭院深深,名花异草,煞是幽雅,似乎不见女茶客,也不卖点心,闲来嗑嗑瓜子而已。茶馆毕竟是男人的世界。
我在广东住的时间较久,不但城市到处有茶楼,农村四处也有茶居。广东人饮茶是“茶中有饭,饭中有茶”。珠江三角洲的耕田佬是每天三茶两饭。解放前是早、中、晚都有茶可饮。天刚发亮,就有人赶去饮茶了。如果一个人独溜,先在茶楼门口租一叠小报慢慢消遣。老茶客照例是“一盅两件”(一杯茶,两个叉烧包或肠粉、烧卖、虾饺、马拉糕两件),花费有限,足以细水流长。午茶实际是午餐,除了各式茶点外,添售可以果腹的糯米鸡、裹蒸、炒河粉、伊府汤面、什锦炒饭等等。广东朋友常说“停日请你去饮茶”,实际算是最经济的请吃便饭。也有的只是一句随便应酬话,我也碰到这样的“孤寒佬”,晚茶都在晚餐之后,旨在朋友之间白天忙了一天,饭后休息休息。更晚的是十点以后的“宵夜”了。广东茶点真是五花八门、名目繁多,不像北京、天津一年四季的豆浆、油饼、果子。点心是推着车子送上桌的,随意开列几种:咸点如彩蝶金钱夹、肫片甘露批、脆皮鲮鱼角、香葱焗鸡卷、栗子鲜虾酥、鲜菇鸳鸯脯、煎酿禾花雀……甜点如生磨马蹄糕、杭仁莲蓉堆、鲜荔枝奶冻、云腿甘露菊、冰肉鸡蛋盏……另外有小碟豉汁排骨、凤爪、鸡翼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