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这次猎捕,德·贝尔特朗搞了个晚会,晚会要结束时,所有参加这次活动的人和那个医生坐在桌子周围,谈得热火朝天。他们说得最多的是爱情。他们的观念有两个,无非是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和可以真正地爱很多人。男人的观点就是前一种,而女人则属于后者了。
侯爵就是一个多情种子,爱的不止一个,所以他坚持第二种观点:
“我认为,一个人是可以真正地爱几个人的。你们说一个人只能爱一次,不可能能同时爱几个人。我要回答你们:他们傻乎乎的失去一次再爱的机会,他们肯定会去重新爱,一次又一次地爱,直到他们死为止。情人和酒鬼性质就差不多。喝过的还会再喝,爱过的还会再爱。它们之间的情形是一样的。”
他们找出了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医生来评一评他们谁说的对。
他含含糊糊地做出了回答。“正像侯爵说的,这个问题的确差不多。按照我的观点,我就见到了一桩长达55年的爱情,从没有因为任何事而停顿一天,甚至到死。”
侯爵夫人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这真是太动人啦!能够被人如此疯狂地爱着,是多么幸福啊!55年了,一直坚持了55年!受到这样热爱的男人该有多美啊!他是多么的富有诗意啊!”
医生乐哼哼地说:“太太,的确如此,被爱的的确是一个男人。您认识他,就是开了个药房的老板苏亥先生。他的妻子,您过去也认识,就是那个修椅子的老婆子。听我详细地给你解释。”
女人们一下没心情了,她们脸上流露出充满不屑的表情,好像在说:“呸!”好像爱情只配落在有钱人的身上。
医生接着说,3个月以前,我去医治她。她是前一天晚上乘着又是流动房子又是马车来的。拉车的那匹老马,你们也都见过。跟她来的保护他的大黑狗,本堂神父早就来了。她请我们俩做她遗嘱公证人;为了让我们真正地了解他,她把她的事全都讲给我们听,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感人的了。
她们家祖先都是修椅子的。她从来就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自小就到处流浪,穿得脏兮兮的,她每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他们的家。马撒着,任它去吃草,而狗呢,正趴在地上,鼻子搁在爪子上,闭着眼睛睡觉呢;小女孩在草地上嬉戏,她的父母在路边的榆树下面修理由本地收来的破旧椅子。住在这所流动房屋里的人一般都不大说话。他们要决定由谁去叫喊那句人人都听惯了的“修椅子!”去每家每户兜圈子,才不得不说上两句,说完以后就开始面对面或是并排坐下来搓麦秸。孩子要是跑远了,或是想跟村里的孩子打交道,她的父亲就会大声呵斥地喊她:“还不快回来,臭丫头!”这是她所听见的唯一一句和蔼的话。
她又长大一些时,他们就叫她去收破旧椅垫子。于是,她在别处认识了几个孩子;不过从这时候起轮到她的新朋友们的父母大声叫喊他们的孩子了:“还不快点过来,淘气鬼!不要与穷讨饭的说话!……”
孩子们常常向她丢石头。个别夫人给她几个苏,她认真地收好。
她11岁时的一天,走过此地,在公墓后面见到小苏亥,他正因为一个同学把他的两个小铜子抢走而啼哭。一个富人家的孩子,按她如此贫穷的人的小脑袋认为,应该是一个永远不用操心,没有烦恼的孩子,现在却流了眼泪,这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她走上去,知道他为何伤心以后,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7个苏,都给了他。他擦着眼泪,毫不客气地把钱收下。她当时高兴极了,大胆地吻了他一下。他想着手上的钱,所以也随她如此做法。她看到自己既未遭到拒绝,又未挨打,就又吻他;她把他搂得紧紧地,深深地吻过后就跑掉了。
这个可怜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呢?她喜欢上了这个男孩,是为了自己给了他流浪所得的7个苏呢,还是为了送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吻?这与成年人一样,都是一个谜。
好几个月中,她都在想念公墓里的这个地方以及公墓里的这个孩子。她憧憬着再和他见面,在修理椅子或是买食物的时候向爸爸妈妈报假数,随时去赚一点儿。她再到这里时,荷包里已有了两个法郎,可是她只能从他父亲的药房的玻璃窗,在一瓶红色的药水和一条绦虫之间,看着这个穿着整整齐齐的小老板。可这些让她更爱他了。药水的鲜艳色彩和水晶玻璃的闪光吸引着她,感动着她,让她如痴如醉。她心里有着难以忘记的回忆。第二年,她在学校后面看到他正在与同学们打弹子,她飞扑到他身上,抱住他使劲地吻,吓得他哇哇乱叫。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她给他钱:3法郎20生丁,这可真是一笔财产了。他瞪大了两只眼睛瞧着。他收下钱,让她尽情地爱抚着。
四年中,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他心安理得地把钱放进口袋,因为这是他愿意接吻的报偿。一次是30苏,一次是两法郎,还有一次是12苏(她难过得哭了,不过这一年的景况也的确不好),最后一次的那个又大又圆的5法郎,让他欢喜得直笑。她心中只有他。他呢,多少有点盼望她的到来,一看见她,就奔过去迎接,使得她的心跳个不停。后来,他失踪了。他被送到中学去读书。这是她到处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出来的。于是她采取了许多巧妙的手法,来改变她父母的路线,以便让他们在假期里经过这里。她最后终于成功了,不过却费了一年的心思。她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了,差点认不出他来了,因为他变了那么多,个子长高了,相貌好看了,穿着他那件金扣子的学生装看起来非常精神。他装着没看见她,高傲地走过她身边。
她哭了两天,她一直忍受着折磨。每一年她都会回来,走到他面前,却不敢与他说话;而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发疯似的爱着他。她对我说:“在我心里只有他,大夫,我不知道世上还会有别的男人。”
她父母死了,她继承了他们的行业,只是她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两条狗,两条没人敢招惹的凶狗。
有一天,她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村庄。见到一个年轻女人挽着她爱人的胳膊,从苏亥药房出来。那是他的夫人,他早已娶妻了。
当晚她跳入了村政府广场上的池塘里。一个深夜里路过的醉汉救起她,送到药房。小苏亥穿上长睡衣,下楼来给她医治。他假装不认识,为她脱掉衣裳进行按摩,接着大声对她说:“你疯了!不该蠢到这种地步!”这已经可以治好她了。他同她说过话啦!好久以后,她都觉得很幸福。她说什么也要付医疗费,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她的一辈子就这样过着。她一面修椅子,一面想着苏亥。每年她都要隔着玻璃窗看一看他。她经常来他的药房里买点零星药品。因为这样,她既能凑近看看他,与他说说话,还可以付钱给他。
正如开头我同你们说的,今年春天她死了。她把自己的这段伤心史全部讲给我听以后,要求我把她一生的积蓄全部交给她至死不忘的那个人。因为,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工作就是为了他。为了赚点钱,可以让他在她死后至少会想起她一次,她甚至于要常常饿肚子。
于是她交给了我2327法郎。在她死了以后,我留给本堂神父先生27法郎算是安葬费,余下的钱我都带走了。
第二天,我去了苏亥家。他们面对面坐着,刚用过早饭。两人都胖得很,双颊红润,神情很得意,身上一片药味。
他们让我坐下,给我倒上了一杯樱桃酒,我拿着酒,开始激动地说出了来意。我相信他们听后肯定会流泪的。
苏亥一听到我说那个四处流浪、修软垫椅、跑码头的女人喜欢他,竟然气得跳了起来,那样子看上去倒好像是她偷走了他的好名誉,上等人的尊严,他本人的荣誉,在他认为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贵重的东西。
他妻子与他一样愤怒,接连说:“这个臭要饭的!这个臭要饭的!这个臭要饭的!……”好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站起来,在桌子后面迈着大步来回踱着,睡帽歪到一边的耳朵上。他嚷着说:“大夫,您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吗?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件事情实在太恐怖了!怎么办呢?啊!我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听到,一定叫警察抓起她来,扔进监狱里。我可以发誓,她永远也别想出来!”
我愣住了,想不到自己的一片好心被误解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是受人之托,总得说话算话呀。于是我又说:“她托我把她的积蓄交给您,一共是2300法郎。既然我刚才说的话似乎使您很不高兴,或许最好还是把这笔钱给穷人算了。”
他们夫妻俩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从荷包里拿出钱,这笔可怜兮兮的钱,有各个国家的,有各种花纺的,有金的,也有铜的,掺合在一起。我又问:“你们如何决定?”
苏亥太太先说话:“既然是这个女人的最终心愿……我看,我们只有接受了。”
她的丈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总可以拿这些钱为我们的孩子们买点东西。”我寒着脸说:“你们请便吧。”
他又说:“既然是她托付的,就给你算了,我们总能想办法把钱用在慈善事业上。”
我放下钱,行了个礼,然后走了。
过了一天,苏亥过来找我,见面就说:“这个……这个女人不是把车子扔在这里了吗?您打算怎么处理呢?”
“没有想过,您想要,就拿走吧。”“很好,我正需要;我会把它架在菜园里做窝棚用。”他刚想走,我又问他:“她还扔下一匹老马和两条狗。您需要吗?”他吃了一惊,赶忙说:“不要,不要。要它们是没什么用处的。”“您随便处理好啦。”他笑笑,并把手伸过来,我只好和他握了握。有什么办法呢?在这里做医生的怎么能跟药房老板作对呢?
一切都好了,神父把马牵走了,我把两条狗留下来,苏亥把那笔钱买了股票。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唯一一桩真挚的爱情。
医生讲完了。侯爵夫人噙着泪水,长长叹了口气:“只有女人才有这样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