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吃了一惊,然而她的来访者已经在敲门了,此刻她如果要出去好像说不过去。苔丝打算闭门不应,不过这似乎也不近情理,因此她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接着又很快地回到起初坐着的地方。德伯进屋看见苔丝后一言不发,先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
“苔丝——我真的无法克制!”坐下后他不管不顾地说道,一边擦着因激动而又红又热的脸。“我认为我起码应该来看望你一下。我要清楚地对你说,在我看见你的那个星期天之前,我完全忘记了你,眼下呢,无论如何我一门心思想得都是你!一个好女人居然会伤害一个坏男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事情正是如此。你替我祈祷吧,苔丝!”
他那副勉强克制心中怨恨的样子简直使人感到同情,可是苔丝并不可怜他。
“我如何能够为你祈祷呢?”苔丝说。“因为我无法相信那掌控世界的无所不能的神会因我而对他的打算改弦更张。”
“你确实这么想吗?”“没错。我原先很自以为是,认为可以有其他的念头,然而有人让我的这个毛病痊愈了。”
“让你的毛病痊愈了?谁治好的?”“我的丈夫,要是我不得不说的话。”“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这看起来多么不寻常!我记得那一天你似乎说起过这样的意思。在这一类事情上你不折不扣地相信的是什么呢,苔丝?”德伯问道。“你似乎什么宗教都不信——大概是我造成的吧。”
“我有我所相信的东西。虽然我对任何超自然的东西都表示怀疑。”
德伯迷惑不解地看着苔丝。“那么你觉得我走的这条路彻底不对吗?”“多半是不对的。”“呣——不过我认为对它成竹在胸,”德伯拘谨地说。“我相信山上宝训的精神,我亲爱的丈夫也不例外——不过我不相信——”说到这儿苔丝说了一些她持异议的主张。“事实是,”德伯冷冷地说,“你对你亲爱的丈夫人云亦云,丝毫没有你自己的思考,完全不问原因。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
“啊,因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苔丝十分单纯地怀着对安吉尔·克莱尔的信任骄傲地说。
“是的,但是你不应该这样把其他人的消极意见彻头彻尾地接受过来。他能把这种什么都不相信的态度教给你,他必然是个大‘好’人!”
“他一向不逼我认同他的观点!他一向不在应该相信什么这个问题上跟我争辩!但是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他对于一些教义有进一步的研究,我对于教义完全没有仔细想过,因此他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远远大于我也许会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
“以前他总是对你说些什么?他必然说过些什么吧?”
苔丝回忆起来。她对于安吉尔·克莱尔所说的话不会轻易忘记,哪怕她并不明白那些话的精神实质是什么。这时候她脑海里出现了她曾听克莱尔使用过一种用于辩论的无情的三段论,就把它原汁原味地转述出来。
“重复一遍,”始终十分认真地在听的亚历克·德伯说。
苔丝照办了,德伯思考着小声地重复她的话。“还有什么吗?”顿了顿他问道。“再有一次他说过这样一些话,”苔丝回答,然后又说了一段克莱尔曾经说过的话。“啊哈!这些话你是用什么办法记住的?”“他相信什么我就要相信什么,尽管他并不希望我这么做;所以我竭尽全力哄他对我讲一些他的观点。刚才那些话的意思我不能说我已经非常明白了,不过我清楚那是无误的。”
“嗨。你竟能教我你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
德伯陷入沉思。“我就如此在精神上跟他同步,”苔丝继续又说。“对他来说是不错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他是否清楚你跟他一样是一个离经叛道者?”“不——我根本没有对他提及过——要是我称得上一个离经叛道者的话。”“嗯——无论如何现在你的情况比我好,苔丝!你不觉得你应该向众人散布我所相信的教义,所以你不散布你也很安然。我是不折不扣的相信我应该四处讲道,不过我就仿佛魔鬼一样,既相信又哆嗦,因为我出乎意料地不再讲道,向我对你的感情投降了。”
“怎么啦?”“喏,”德伯毫无感情地说,“我今天走了很远到这儿来看你!然而我从家里出来本来是要到卡斯特桥集市去的,我同意今天下午两点半钟的时候要在那儿站在一辆大车上向众人讲道的,此刻全体教会兄弟都在那儿等着我呢。这就是布告。”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布告,一切如他刚才所说。
“不过你如何还能赶到那儿呢?”苔丝看着钟说。“我去不了那儿了!我来到了这里。”“什么,你确实已经安置好了要去讲道,然而却——”“我布置好了要去讲道,而我将爽约——因为我强烈地希望看望我曾鄙视的女人!——不,说实话,我向你发誓,我根本没有鄙视你;如果我曾经鄙视你的话,我眼下就不会对你一往情深了!我之所以没有鄙视你;是因为虽然发生了那种种的事情你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冰清玉洁。在你弄明白当时的情形之后:你是如此迅速如此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你没有依从我的意思接着留在特兰特里奇。因此,假如天底下有一个女人我完全不会鄙视,那么她就是你。然而,眼下你彻底有理由鄙视我了!以前我觉得我是在山上敬神,但眼下我发现我依旧在小树林里充当助祭。哈,哈!”
“哦,亚历克·德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事啦?”
“做了什么事?”德伯带着冷冰冰地蔑视说。“你没有专门做什么事情。然而你使旧病复发了——人们如此称这种现象——虽然责任并不在你。我自己问自己,我确实是那些‘败坏的奴仆’中的一个吗?我确实最初‘得以脱离世上的污秽,后来又在其中被缠住制服’——‘末后的景况,就比先前更不好了’吗?”他把一只手搭在苔丝肩上。“苔丝,我的姑娘,在我这一次再次见到你之前,我起码是走在去拯救社会的路上!”他一边说一边随心所欲地摇晃苔丝。“你为什么来迷惑我?我原先有非常不可动摇的决心,直到我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和那两片嘴唇!”接着德伯轻声地说话。“你这个迷惑人的女子,苔丝,你这个可爱的、要命的巴比伦妖妇——我再次碰到了你,一看见你我就臣服于你了!”
“我可想不出什么主意不让你重新看见我!”苔丝退缩着说。
“这我清楚,我重复一遍我并不埋怨你。不过事实是无法改变的。那天在农场里当我看见你被人欺负然而又想到我没有合法的权利来保护你的时候我确实简直要急疯了。而那个有这种权利的人好像丝毫也不关心你!”
“你别说他的坏话——他不在这儿!”苔丝非常激动地提高嗓门说。“你要不偏不倚地对待他——他始终未曾做过有愧于你的事情!哦,不要跟他的妻子不在一起吧,省得人家说一些对他名誉不利的难听的话!”
“我走——我走,”德伯说,“原先布置妥当我要去对那些不幸的傻子醉鬼们讲道的,然而我却爽约了。如果在一个月以前,清楚有这种情形发生的话我会害怕的。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我赌咒——另外——啊,我不会失信的!再也不回来。”接着他蓦地又说,“拥抱一次吧,苔丝——就一次!仅仅是为了曾经的友谊——”
“我眼下没有人保护,亚历克!一个好人的名誉却由我保管着——考虑考虑吧——你不脸红吗?”
“呸!不错——不错!”德伯咬着嘴唇,为自己的怯懦觉得害臊。自从他洗心革面以后,他抑制住的过去常常发作的热烈的****,此时似乎都复活了、苏醒了,再次蠢蠢欲动。他踌躇地走了出去。
尽管德伯言明他今天的失约不过是一个洗心革面的信徒的旧病复发,然而苔丝从安吉尔·克莱尔那里学来的那些话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即使他不再跟苔丝在一起,那些话他依旧无法忘怀。他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似乎在这之前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改变了的立场是无法支撑的,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他浑身失去了力气。当初他一时冲动皈依了基督教,原先跟理智没有一点关系,大概只是一个做事轻率的人因母亲离开人间一时受到触动想要寻找一点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做做罢了。
苔丝让历克·德伯不再狂热。他再三想着苔丝从克莱尔那儿学来之后告诉给他的那些精辟的话语,自己对自己说,“那个机敏的家伙确实没有料到,他对苔丝说了那些话,说不定为我再次跟她在一起铺平了道路!”
47
弗林科姆梣农庄上仅有一垛麦子要打了。三月里的这一天的黎明特别地混沌,丝毫也看不出东方的地平线在什么地方。麦垛那不规则四边形的顶部耸起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上。这垛麦子已经独自堆在这儿经受了一个冬天的日晒雨淋。当伊丝·休特和苔丝来到打麦场的时候,她们仅能依靠耳朵听见的窸窣声才清楚已经有人比她们提前到了这里。随着天色慢慢地亮起来,她们很快又能看见在麦垛顶上有两个男人的身影。他们正忙于“揭垛顶”。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伊丝和苔丝,还有农庄上的别的一些女工,身上围着泛白的棕色围裙,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农庄主人格罗比执意要她们这么早就来到打麦场,以便尽可能在当天把麦子打完。此刻人们模模糊糊地勉强看见打麦子的机器。
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具体形状很模糊的黑色的东西,不停地在那儿发出嘶嘶的声音。一个长烟囱矗立于一棵白蜡树旁,这就是将要担任这个小小世界原动力的机器。在机器旁边站着一个毫不动弹地身上全是煤烟和尘垢的个子魁梧的人;他似乎昏头昏脑的,身旁有一堆煤:他就是操纵机器的人。他的神态和颜色使他显得不合群,让人感到好像他是来自陀斐特的一个人物,好像他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个与他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的灰白土地长着黄色麦子的无烟地区,进入了一片清澄之中,来吓唬和骚扰当地居民。
他的外貌这样,他内心的感觉也不例外。他尽管身处农业天地里,却与它不相关。他所伺候的是火与烟,他与农业之间的仅有联系就是连接着他这架机器驱动轮和麦垛下面那架红色打麦机的一根长长的皮带。他带着他的机器辗转于各地,因为在韦塞克斯的这一带地方,蒸汽脱粒机此时还处于并不稳定的状况。这个人操一口与众不同的北方口音;他心里只考虑他自己的事情,一双眼睛时刻不离由他管的这架铁机器。他与当地人只说那些不得不说的话,决不多说一句。
如果当地有某个有空的人问他管自己叫什么,他会毫不拖沓地回答:“机匠。”
天色大亮的时候,麦垛的草顶就被彻底揭去了。男人们各就各位,女人们登上麦垛,打麦的活儿揭开了序幕。
脱粒机才起动的时候曾经出过那么一两次毛病,然而不久就全速运转起来,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停机半个小时。早饭后继续再干的时候,农庄上劳力都参与到了堆麦秸垛的活儿,于是挨着麦垛出现了一个慢慢大起来的麦秸垛。早餐和午餐之间的那顿点心大伙儿是在坚守各自工作岗位的情况下急急忙忙吃完的,接着又干了两个小时便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老人们在越堆越高的麦秸垛上聊着过去的日子。那些在麦垛上干活的人也能够说说话。然而在机器旁干得汗流浃背的人,包括苔丝,却不能通过谈话来降低他们的劳动强度。连续地这样干活使苔丝觉得非常疲惫,并且使她开始认为自己不该到弗林科姆梣来。在麦垛上的那些女工——其中尤其是玛丽安——可以常常地停顿一下,或者忙里偷闲地闲聊几句,然而苔丝却没有丝毫暂时歇息的机会,因为她的工作是把一捆捆的麦子解开给那个往滚筒放麦子的人,现在脱粒机的滚筒连续地转动着,她也就没有丝毫喘息机会,只有玛丽安与她交换位置;玛丽安也真的有时候与苔丝交换半个小时,即使格罗比不赞成这么做——他认为玛丽安干传递麦捆的活儿速度像蜗牛一样。
多半是农庄主人为了要节约开支,他总是挑选一个女工来干解麦捆的活儿;但格罗比为什么选择苔丝干这个活儿的时候说,苔丝在把一个个麦捆解开时既有力气,动作又快,而且能够不间断地干;他这些话可能与事实并无出入。由于苔丝和那个往脱粒机上放麦子的男工完全没有机会回过头去往别处看,因此她不清楚,临近吃午饭的时候,有一个人轻轻地通过篱笆门走进了地里,站在第二堆麦垛旁看着人们脱粒,尤其注意地注视苔丝。这个人穿着一套式样流行的粗花呢衣服,手里还转动着一根好看的手杖。
“那个人是谁?”伊丝·休特向玛丽安打听。她不久前先是问苔丝的,不过苔丝没有听见。
“谁的男朋友吧,我想,”玛丽安毫不拖泥带水地回答。
“我跟你赌一个畿尼,他是苔丝的爱慕者。”
“哦,错了。最近苔丝的爱慕者是一个美以美会的牧师。”
“嗯——就是这个人。”“这就是那个讲道的牧师?不过他看起来非常不同啊!”
“他没穿黑衣服也没戴白颈巾,还剃去了胡子,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那同一个人。”
“你确实这么想吗?那我就对她说了,”玛丽安说。“别呀。她不久就会自己发现的,我想。”“嗯,我认为他一边讲道一边追一个有夫之妇根本就是不对的,即使苔丝的丈夫是在国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寡妇。”
“哦——他是拿不出主意对付苔丝的,”伊丝坦率地说。“苔丝一旦认准了一件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天哪!当一个女人如果断了一种想法会对她有益的时候她却偏偏那么不开窍,有男人追求她也好,对她讲道也好,都不能使她断了那想法,连七雷发声都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