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时代的那些日子里,与她年纪相仿女孩子都很喜欢她。那时候在村子里经常能看到她和另外两个女孩肩并肩地从学校走回家去;两条长腿迈着大步走在中间的苔丝穿一件毛织上衣,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褪掉,成为一种很难形容的第三间色,上衣外面罩着一件有雅致的小方格的粉红色印花布围裙。那时候她的头发是土黄色的,像S 形锅钩那样悬在脑后。她一左一右的两个女孩手臂搂着她的腰,她的两条胳膊则搭在她们两人的肩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苔丝开始理解生活的现实情景了,对于母亲稀里糊涂地给她生了这么多弟弟妹妹,使得扶养他们成为这样困难和麻烦的一件事情,心里有一种类似马尔萨斯的门徒那样的感受。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快活的孩子:琼·德比生育了这么一长串知足常乐的小孩,而她本人不过是又一个孩子,并且,在他们当中还算不上是年纪最大的一个。
然而,苔丝慢慢长大以后,对弟弟妹妹非常关心和疼爱。为了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她离开学校之后就帮邻居们晒干草或者收割庄稼,或者帮着挤牛奶或制黄油,后面这两种活儿她更喜欢些,是她在父亲还养着几头奶牛的时候学会的,并且因为手巧她干得非常出色。
家庭的重担与日俱增地压在苔丝年轻的肩膀上,由她作为德比家的代表去德伯太太家认亲戚也是理所当然的。应该说,德比家这次是把它最光彩的一面展现给人家。
苔丝在特兰特里奇十字路口下车,步行上了一座小山,接着走向那个被称作“猎场”的地方。别人告诉她,在猎场边上能找到德伯太太名为“坡居”的府第。那不是人们平常所说的庄园宅第:没有耕地,没有牧草地,也没有满腹抱怨的佃户——在普通的庄园宅第,庄园主自己和家人的开销正是从想方设法压榨佃户而得到的。“坡居”胜过普通的庄园宅第千百倍。它是一座完全出于享受目的而建造的乡间住宅,所有面积除了居住所必需的那点以及供消闲解闷的小农场之外,没有一块累赘的地。
苔丝首先看到的是大门口红砖砌就的看门人小屋,这小屋的屋檐以下都掩映在四季常青的繁叶之中。苔丝最初以为这就是宅第本身,当她战战兢兢地进了便门,继续向到达至车道拐弯处,才发现宅第本身全部呈现在她的眼前。这宅子是前建不久造起来的——几乎是崭新的呢。这幢房屋在周围景物浅淡色调的背景上如一簇鲜红的花朵傲然独立。从它的一角向后面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柔和的蔚蓝色自然景致,那就是“猎场”——真正古老珍贵的一片林地。
在这个舒适、整洁的乡间住宅,一切都是那样的明亮、兴旺,并得到妥善的料理。大片的玻璃暖房沿着山坡向下一直伸展到山脚的矮树林子。一切看上去都像新钱币似的。被木麻黄和圣栎遮挡着的那些马厩依然能看得见一部分——各种最新式的设备应有尽有,俨然如小教堂那么气派。在宽敞的草坪上有一个起装饰作用,它的门正对着苔丝。
天真的苔丝·德比站在砾石车道边呆呆地望着前面,显得有点儿惊讶。她是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哪。此刻眼前所见与她所预期的完全相反。
“我还以为我们德伯家该有多古老呢,这个宅子完全是新的!”她天真地说。她后悔自己这么草率地顺从了母亲的安排来这儿“认亲戚”,后悔没有去请求邻居们的帮助。
这一座乡间住宅的主人德伯氏——或者说是“斯托克——德伯”氏,如他们先前称呼自己的那样——在这样一个全英国算是非常守旧的地区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特林厄姆牧师说得很对,我们的步履蹒跚的约翰·德比是德伯这个古老家族在本郡及本郡附近仅存的真正嫡传子孙;他原本可以再补充一句,说出一个他非常清楚的事实——斯托克——德伯氏并不真正是德伯家族的后代,就像他特林厄姆牧师本人不是德伯家族的后代一样。但有一点得承认,德伯这么一个古老的家族已经可悲地衰落,它的姓氏刚好能借助于斯托克——德伯家的财势重新发扬光大。
不久前去世的西蒙·斯托克老先生当年是北方一个诚实的商人(有人说他是个放贷人)。他有了钱以后,决定远远地离开他做生意的地区在英国南方定居,当一个乡绅。在做此决定的时,他觉得有必要以一个新的姓来开始新的生活,并且,这个姓不能让人轻易地认出他就是过去那个精明的商人,也不能像先前那个赤裸裸毫无色彩的姓那么不起眼。于是,在英国博物馆,他把专门记述南方那块他打算去安家的地区里面已经灭绝的、即将灭绝的、湮没无闻的或是家破人亡的那些豪门望族的文献资料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个钟头,认为“德伯”不管看起来还是听上去都比得上任何其他姓,于是就把它加在自己本来的姓的后面,久成为他本人和他后代的姓氏的一部分。然而在这方面他做起事来是很有分寸的,他在新的基础上编写家谱的时候是很合情理的,无论是述及他的通婚联姻还是他们家与一些名门望族的关系,都是如此,决不插入一个过分显赫的头衔。
关于这样一件想象力的创造,可怜的苔丝和她的父母当然是毫不知情——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损失。说实话,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有人在姓氏上做这样的添补,在他们看来,虽然一个人长得漂亮可能是因为运气好,但他姓什么却是生下来就决定了的。
苔丝仍然站在那儿踌躇,好比一个将要纵身跳入水里游泳的人不知道应该后退还是坚持在原地不动,这时候突然有从帐篷那幽暗的三角形门里走出来一个人。那是一个高个的年轻人,正吸着烟。
他的肤色接近是黝黑,两片厚嘴唇尽然红润光滑,形状却不美观。他留着一对黑色的八字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两头尖尖向上翘起,即使他的年龄不会大于二十三四岁。他的整个形象给人以粗野的感觉,但是这位年轻绅士的面孔和他那双大胆的眼睛却有着一种特别的力量。
“哎,我的美人儿,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见苔丝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他接着又讲,“有事就请说。我是德伯先生。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我母亲的?”
德伯家的这座乡间住宅及其周围景致跟苔丝想象中的相差甚远,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跟她同姓的人,这位德伯家的具体代表,则跟她所想象的相差更远。她本来希望见到的是一位尊贵长者的面孔,它集中地体现出德伯家族的人所有那些面部轮廓的共同特征,它那条条皱纹显示丰富的人生阅历,就像象形文字记载着德伯家族以及英国几百年的历史。不过,既然已经不可能回避,苔丝于是鼓起勇气面对现实,回答说:
“我是来见你母亲的,先生。”“恐怕你不能见她——她生病了,”使用假姓的这户人家如今的代表者说;他正是亚历克先生,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老先生的独生子。“我能帮助你什么吗?你想见我母亲有什么事呢?”
“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是来——我很难说清楚是来干什么的!”
“是来玩的吗?”“哦,不。唉,先生,如果我告诉你,那就会显得——”此刻苔丝觉得她来这儿的目的相当荒唐可笑,因此,虽然她对面前这个男子有些害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到极不自在,她那两片朱唇还是露出了微笑。肤色黝黑的亚历克觉得苔丝的笑容非常妩媚动人。
“这件事真是太蠢了,”苔丝结结巴巴地说,“恐怕我不能告诉你。”
“不要紧,我喜欢愚蠢的事情。说给我听,亲爱的,”亚历克和蔼地说。
“母亲让我来的,”苔丝接着说,“不过事实上我自己也想来。但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先生,我来是要告诉你们,我们是你们的亲戚。”
“嗬!穷亲戚?”“是的。”“姓斯托克吗?”“不是的,姓德伯。”
“对呀,对呀,我说的就是说姓德伯。”“我们的姓叫着叫着就被人叫成了德比,可我们有好几个证据,证明我们是德伯家族的后代。研究古文物的人都说我们是的,并且——并且我们家有一方古印,上面刻着一个盾牌,盾牌上有一头跃立着张牙舞爪的狮子,狮子上面还有一座城堡。我们还有一柄年代久远的古银匙,像一把小勺子,上面也有一个相同的城堡,不过它已经磨损得非常厉害,所以母亲拿它搅豌豆汤。”
“我的盾形纹章就是一头跃立着张牙舞爪的狮子,”亚历克亲切地说。“纹章上方的饰章正是一座银白色的城堡。”
“所以母亲说应该让你们知道,我们和你们是亲戚——因为最近我们遇到意外,有点倒霉,我们的马死了,还有,我们是德伯家族里年代最久的一支。”
“这是你母亲的一番好意,我相信。我呢,也不觉得她这个主意有什么不妥。”亚历克说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苔丝,苔丝微微有点儿脸红。“如此说来,我漂亮的姑娘,你是特意来看望我们这个亲戚的啰?”
“是的,”苔丝颤抖地说,重又显得非常不自在。“嗯,这样并没有什么坏处。你们住在哪?你们家是做什么的?”苔丝简单明了地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亚历克,接然又回答了他提出的其他一些问题,同时对他说,她准备乘坐先前载她到这儿来的大车回去。
“到那车回来再经过特兰特里奇十字路口还有好久呢。我们两人到这周围的场地上去走一圈消磨时间好不好,漂亮的妹妹?”
苔丝希望能尽快离开回家去,但这年轻人盛情邀请,她也就答应陪他走一圈。亚历克带她去看草坪、花坛和温室,随后又带她到果园和玻璃暖房,还问她是否喜欢吃草莓。
“喜欢,”苔丝回答,“只要有就喜欢吃。”“这里已经有了。”德伯说完便弯下腰去采摘各个品种的草莓并递给身后的苔丝;过了一会儿,他又拣了一个结得尤其好的“英国女王”品种,直起身来,手指捏着草莓的梗子想把它送进苔丝嘴里。
“不——不!”苔丝慌忙说,一边把手放在嘴巴前面拦住亚历克的手。“还是让我自己来拿吧。”
“废话!”亚历克非常固执;苔丝稍稍觉得有些苦恼地张嘴接受了这只草莓。
他们就这样毫无目的地瞎逛了一阵,在此期间,苔丝半推半就地吃了德伯要她吃的所有东西。当她再也吃不下草莓的时候,亚历克就把它们装满她的小篮子。随后两人漫步来到玫瑰树旁,亚历克摘下一些玫瑰花让苔丝插在胸前。苔丝按他的意思做的时候觉得仿佛在做梦,而当她胸前插满了玫瑰无法再插更多的时候,亚历克又在她帽子上插了一两朵,又以他那种过分的慷慨把她的篮子塞满各种各样别的花。最后,他看了看手表说,“喏,如果你打算赶那趟回沙斯顿去的车,现在刚好还有时间吃点儿东西。来吧,看我能弄到些什么吃的。”
斯托克德伯又把苔丝带回草的帐篷,让她在里面等着,不久便拿着一个篮子装的简便的午餐回来,放在苔丝面前。显然,这位先生不希望有仆人来打搅他和苔丝愉快的促膝谈心。
“我抽烟你介意吗?”他问。“不,一点儿也不,先生。”他透过弥漫在帐篷里的缕缕青烟望着苔丝下意识的咀嚼动作。苔丝·德比在天真无邪地低头看自己胸前的玫瑰花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在那有麻醉作用的蓝色烟雾的背后,潜伏着她这一生的“悲剧性的祸害”——她年轻生命的光谱中一道血红的光。她有一个此时成了她不利条件的特点,正是因为这个特点亚历克·德伯的目光才老是在她身上打转——她面色红润,体形丰满,因此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像一个成熟的妇人。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这样的外貌,却不具有这种外貌所标志的性质。
苔丝很快就吃完了这一顿午饭。“现在我要回家去了,先生,”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大家都怎么称呼你?”亚历克·德伯和她一起沿着车道向外走,到了看不见宅第的时候这样问道。
“苔丝·德比,住在马勒特村。”“你刚刚说你们家的马死了?”“我——害死了它!”苔丝回答,接着又满含泪水地把“王子”死亡的前前后详细讲了一遍。“我真不晓得该替父亲做些什么来补救。”
“我得想一下,看是否能帮点儿忙。我母亲得好好地为你安排一下。不过,苔丝,关于‘德伯’这个姓,别再说无聊的话了——‘德比’嘛,你只要知道——那根本是另外一个姓。”
“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先生,”苔丝说,言语里透出自尊。
有那么一刹那——只是一刹那——当他们走到车道拐弯处,在高高的杜鹃和针叶树之间,还看不见看门人小屋的时候,亚历克·德伯把脸歪向苔丝,好像——他再一想,改变了主意,让苔丝离开。
事情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倘若苔丝曾经意识到他们两人这次见面的意义,她或许就会问,为何她注定要在这一天被这样一个错误的对象所看见并惹他垂涎,而不是被其他的某个男人——某个在各方面都合乎她想象的、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应该看见她的人,某个确实存在的、尽可能符合她要求的这样一个男人——所看见并且追求。但是,对于在她所认识的人中间可能够得上这一标准的那个人,她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印象而已,人家差不多已经完全忘了。
回到帐篷里德伯跨坐在一张椅子上回想刚才的事,得意极了。忽然他放声大笑。
“嘿,真没想到!这件事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
6
苔丝下了小山,来到特兰特里奇十字路口,心不在焉地等候从蔡斯勃勒返回沙斯顿的大车。上车时有乘客和她说话,她尽管回了他们的话,但却没有意识到人家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大车重又启动,她坐在那儿想心事,并没注意身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