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还算顺利，虽不比在家自在，好在我是一个随遇而安之人，路上看看风景，想想敏柔，很快就到了京城，找了一家叫作“状元楼”的客栈住了下来。
这一进来才发现，上京赶考的学子大半都住在这，一眼看去，楼下坐着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人。我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看着众人，想寻个合眼缘的结交结交，一眼瞥见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书生。他长的十分俊秀，尤其一双眼睛如繁星一样，闪闪有光。虽然一身青色衣衫洗的都有些发白了，可他站在人群中却如鹤立鸡群，掩不住的名士**。
我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拱手笑道：“敢位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周冲，敢问公子尊名。”他拱手还礼，态度谦和。
“小弟吴成，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这周公子似乎出身不高，只身上京，身边连个仆从都没有，我问他从何而来，他说了一个我不熟的外乡名字。我邀他喝上几杯，他却似乎不太愿意与人多谈，只说要早些休息便回房了。
同住客栈，同年之人常常相邀喝酒叙谈，以求交好，这周公子却终日在屋中看书，极少与人纠缠。即便如此，也有许多人爱他学识深厚，俊秀不俗，常有人到他这里求字问书，他倒也平易近人，有求必应。
这日到了会考的正日子，大家一早起来，收拾妥当，准备好一应事物，齐齐的往考场去了。我因起来有些晚，便落在了众人的后面，正巧周公子也在。
“周兄可有信心得中？”
我看着他一脸庄重，心想他定是心存高远，必要一考即中光耀门楣的，他却叹了口气，说道：“我虽苦读多年，但论才学，尚不及格。想当年，恩师曾与我说，学问二字要的是深入浅出，融会贯通，不可拘泥于表面文章。以前总不知他所指何意，如今想来，他说的是为人君子，当以天下重，若不能学以致用，就算得中头名也是枉然。”
“尊师高论啊，倒和我的先生不谋而合。”
“哦，令尊师也曾如此说过？”
“是啊，说过还不只一次呢，可惜我冥顽不灵，于学问上无半点天分，先生因此常感叹造化弄人，他错失高徒，今生再无机会培育圣人。”
“不知令尊师尊姓大名。”
“关秉业。”
周冲猛的收住脚。
“你说你家先生叫什么？”
“关秉业，怎么了？”
我看着他脸上吃惊不小，不知所指，挠了挠头。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色缓了缓说：“关先生曾是我父的一位故交，也曾会考榜上有名，没想到竟然落迫为私塾先生，可叹可叹！”
他脸上一片惋惜之色，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关先生竟然如此了得，心中越发得意。
周冲接着又问：“我听吴兄与人提起，夫人便是先生的女儿，莫非指的就是关先生？”
听他问起敏柔，我脸上越发得意，频频点头，回道：“正是正是，我夫人一身才学皆是关先生所教，就算我再学一辈子恐怕也不及她一二。”
周冲看着我，眼中神色变幻，良久，叹道：“得此佳人，吴兄必是心满意足。”
“那是那是，考不考得状元我倒不在乎，只要我夫人开心，那就最好。”
他看着我良久未语，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两人到了考场，各自落座，也就没再说话。
说来也巧，这次科考的题目却与之前胡孙拿给我的文章十分贴和，当日我和敏柔为它起了争执，曾反复看了两遍，那内容虽不敢说全部记下，倒也默写上了十之八九。我心中大喜，这样的文章就算不保我考上状元，也必能榜上有名，我飞快的在白纸上写下记得的全部内容，不消一个时辰便交了卷纸。
考完了试，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剩下的几日，我和几个新近认识的朋友便在京城各处游玩，京城是繁荣富庶之地，新鲜玩意不少，我一边游玩，一边给家人买些礼物，我给我娘买了一些绫罗绸缎，给我爹买了一些上好的烟丝茶叶，敏柔呢，她喜欢读书写字，我便挑好的，给她买了些文房四宝，又细心选了些精巧的玩意儿博她一笑，一时想起了迎秀，我与她虽没什么私情，到底算得上红颜知己，便也顺路给她买了些胭脂水粉，心里想着，多早晚放了榜，管它结果如何，我早早的回家去，一家人团圆。渐渐的，我娘拿给我的二百两银子便花的不剩多少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没等到放榜，我却等来了衙役。不知惹了什么事情，一大清早便有衙役过来传唤我，和我一同被传唤的还有周冲。仆从唬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了一想，自觉这些日子我一向安稳，并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倒也安心，嘱他在店里好好看守，等我消息，一边跟着衙役到了吏部大堂。
我俩被带到堂上时两个人都一片茫然，好好的考完了试，不见发榜，怎么倒成了囚犯？
惊堂木一响，来不及细想，我和周冲齐齐跪了下去。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审问我们的正是当日的主考官，朝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吏部尚书史前史大人，下面两侧坐着的则是与本次科考有关的官员，足的有四五位。
“堂下跪着的可是吴成、周冲？”
“正是。”
“正是。”
我和周冲先后回道。
“好，既是你们两人，我且问你们，可知为何被带到此处？”
我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那摇头。
史前冷哼了两声，从案上拿起两份试卷来，厉声说道：“两位好学识，好文采，连文章都能写的一模一样！”
他手一抖，两份考卷应声落地，滚到我俩的脚前，我和他赶忙从地上拾起，打开细看。
一看到周冲的字，我脑袋“嗡”的一声，竟是他！竟是他！容不得心里再想其他的什么，我浑身微微颤抖抖着将两张考卷作了对比，果然，两篇文章竟有一半的内容是相同的。
完了，这是李鬼遇见了李逵了，怎么办？怎么办？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我偷看了一眼一旁的周冲，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在那，朗声道：“大人，容下在回禀。此文章多年前我便作得，那时我到吴县寻亲访友，却因寻找未果，一时贫病交加，倒在客栈，恰逢有人找我买文，我便作此文章卖于他，当时是两篇文稿，此为一篇，还有一篇，共卖得文银十两。至于为何吴公子所作之文与我的如此雷同，在下实在不知，还请吴公子说明。”
他，他当年竟然到过吴县，他去找谁？我心里似乎明白了，可这个时候容不得我胡思乱想。
“我，我，我自己写的文章，我怎么会知道它怎么会和你的这篇如此雷同，我还想问问你呢。”
我额上鼻上渗着冷汗，但心里清楚，这事一定不能轻意松口，一旦认罪便无翻身余地。
“既如此，当日买文之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史前再度追问。
“大人，当时小生心灰意冷，又染风寒，只想早日筹得钱两，早早回家，并未问他姓名来历。”周冲照旧镇定自若的回答。
我心里没了主意，不知如何分辨才好。正在这时，堂下坐着的几个大人里有一人向史前说道：“启禀大人，这周冲乃朝廷重犯周世襄之同族，周氏一族乃有罪之人，他的话怎可相信。”
“哦？”史前看向那人，问道：“可有卷宗。”
“有，在我这里。”
他即刻起身，将案上卷宗呈报上去，史前看了看，淡笑道：“九族以外，算不得什么了，不能作为凭据。”
我猜想那人定是我爹的同年，在我上京之前，我爹就已经在京里疏通了关系，就怕我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好有人关照，没想到这会儿到起了作用，可史前的一句话便把这一切抹杀掉了，接下来可怎么好？
“大人，虽周冲为远亲，但周氏一族惯于文章上以下犯上，周冲一家流放多年，他如何能有此才学？相比之下，吴成乃吴县县令吴大福之子，从小教养周全，自是文采斐然。想来是那周冲抄了吴成之卷，又略加修改，才成今日之罪。”
旁边又一位大人开口说话了，我忙看过去，他的年纪与我爹相仿，想来又是我爹的一位同年。
我的亲爹亲娘啊，你们真是为我想的周到，凡是京中说的上话的人你们都帮我疏通了，这可救了我的命了！或许只要我咬定这文章乃我所作，无人证无物证，最差不过是双双取消我和周冲的科考资格，打落原籍，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爱读书，更不爱做官，做个陶渊明，养花种地，落得自在。
我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就算大刑加身，我也绝不松口。
周冲跪在堂下，听着一位又一位大人为我开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估计他已经明白了当前的这个情势，虽心中有恨，但也知难挽危局。我瞟了他一眼，即便成为阶下之囚，周冲依然临危不乱，一张玉面反倒生出几分英勇之色。我突然想到敏柔，想像他俩站在一处，当真一个若春之桃花秀丽娇艳，一个若三月春风和煦温暖，十足一双璧人。那我呢，我想我就是那一场恼人的春雨，一夜之间，风冷花残。
心里的醋意与恨意重重袭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巴不得他立即被定罪，关进牢去。
“你们不提吴大福便罢了，提起他我倒有话要说。吴成，”史前冷冷看着我，说道：“你可知，你爹被人上本参奏，告他徇私枉法，收受贿赂，奏折就在压在吏部，等我批示。既然当日周冲曾到吴县卖此文章，正好是你爹的管辖之地，也好，你和他的案子我一同审了，倒也便宜。来人，即刻着人传吴大福及家人进京，同时查找知情之人，这件案子牵扯科考，兹事体大，在圣上问责之前，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和周冲被押进了吏部大牢，隔墙而居。
“周冲，你，你当年到吴县去找谁？”一到了牢里，我便想起敏柔和他的事，只觉百抓挠心，用力抓着牢门，大声问道。
“唉，”周冲长叹了口气，冷冷说道：“造化弄人，没想到我要找之人已成了你的妻室。”
“你，你！”
我气得浑身颤抖，忽又一想，他与敏柔不过是幼时相识，当初虽私定终身，但到底清白无辜，而今我才是敏柔的结发之夫，在他面前我有什么好恼的。
我干笑了两声，说道：“是啊，敏柔已是我的夫人，这还是关先生作的主，你再想也无用。”
周冲也冷笑了两声，叹道：“是啊，我再想又有何用？想当年，我与柔妹桃花树下许下誓盟，今生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转眼花落人变，不过幻梦一场。只是，我没想到，当日所卖之文竟到了你手里，我若料到会有今天，就算病死饿死，也绝不会在你面前低头！”
“呸！”我向地上啐了一口，怒道：“当初我要是知道这是你做的文章，打死我也不会要！”
“怎么，你承认了？”他凛然问道。我一惊，吴成，你个笨蛋，怎么图一时痛快，把实话说了。转念一想，大牢之中，也无他人，便是认了又能怎样。我轻哼了一声，说道：“我认了又怎样，现在无凭无据，我就算赢不了这官司，我也拖你下水，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我嘴上逞强，心里其实自知理亏。想到我爹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莫非他真的为了我上京赶考，疏通关系，收受贿赂，拿了别人的钱？现在可好，一家子现下两个男人都惹上了官司，让我娘和敏柔可怎么活啊？我心中烦恼，也顾不得跟周冲打嘴仗，闷坐在牢中苦苦思索该如何躲过这一劫。
半个月后，我爹我娘还有敏柔便赶到了京城，一起被押解过来的还有周冲当年寻亲投宿的客栈老板。周冲家已无直系亲人，只有一个远亲被传唤了过来。在家人到来之前，史前一一审问了监考、守卫及相识相近的考生，却查不出任何破绽。
我爹的案子很快有了结果，他私自挪用了官银，又收受了几处贿赂，我爹生性胆小怕事，连个人证物证都没举呢，史前眼一立，他就自己亲口承认了。至于我的案子，查问客栈老板，客栈老板证实周冲当年确实到过吴县，投宿店里，贫病交加，曾欠他店资，后来不知如何，竟有了银子，付了房租后便走了。至于何人为何给他的银子，他却不知。他的证言证实周冲的话不假，那么谁能证明那文章是他所作而非我亲自写的呢？因这事情发生在吴县，史前再度审问我爹，我爹完全不知此事，却一口咬定那是我写的文章。
所有人的卷宗皆放在史前的案上，他翻着翻着，忽然念到：“关敏柔。”
他点着这个名字，一抬头，叫道：“来人，将吴关氏带到堂上来，我有话问她。”
我和周冲跪在地上都是一惊，不由自主的往外看。很快敏柔便被人带了进来，她一身素服，半垂着头缓缓走近。她先是抬眼看了看我，眼露悲伤，面上一片忧虑之色。她又看了看另一侧的周冲，周冲也正抬眼看她，他们四目相对，敏柔的脸色瞬间变了，仿佛是期待已久，又仿佛是不敢相信，她看着她，眼中含泪，似有话说，可转念想到这是大堂之上，便只能定定看着他。周冲也看着她，却不见脸上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双眼睛闪着光，像是在琢磨敏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良久，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便低下头去再不看任何人。
敏柔看着他，眼露悲戚，轻咬嘴唇，却只能按规矩在堂中跪下，一边说道：“吴关氏拜见尚书大人。”
史前看着她，许久冷笑着道：“想不到，你竟是关秉业的女儿。”
敏柔轻叹一声，回道：“家父正是关秉业。”
“既然如此，”史前看着跪在堂下的敏柔，肃声说道：“吴关氏，想你父一生狷介耿直，不惮因言获罪，你乃他之独女，必不会辱没他的门风。”
史前也认识关先生，这么说来，关先生当真科考有名，听他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关先生当年曾因言获罪，换句话说，关先生也曾做过官，他和史前曾是旧相识。而周冲的父亲也是关先生的相相识，难道他们都认识？我心里慌乱，看着敏柔。史前的话虽不多，却句句说到她心上，她眼望堂上，眼泪夺眶而出。
事已至此，我知再推诿下去恐怕也难以挽回局面，心一横牙一咬，向敏柔叫道：“敏柔，你说吧，你说吧，我，我不怪你！”
敏柔回头看了看我，又转回头看了看周冲，周冲一直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敏柔盯着他，许久长叹了口气，再次向堂上叩首道：“大人，那文章的确不是我夫所作，当日我在他书房里曾看到过一篇文章，因周公子也是我父当年的一位学生，他的笔迹我倒认得，辨出那是他一手而著，今日我在堂上为其作证，所言俱真，无一假话，请大人明鉴。”
好像花光了所有力气，敏柔说完这番话，整个人便瘫在了地上，那眼泪如瀑布一般落在地上。一时堂上无一人出言，都望着她。
明知敏柔是无奈之举，我的心却仍然痛的像被人掏去了一般，我盯着她，不知该爱该恨，眼泪从眼角滑落，同她的一起落在地上。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还是认命吧。
本以为到此即可结案，谁想史前默了片刻后又问道：“口说无凭，可有物证？”
我瞬间抬起头，是啊，只要没有物证，这些话便无从查实，我的罪也定不下来。当日，当日那文稿已被我撕毁，应该再拿不出了吧，我抱着唯一的一线希望看向敏柔，敏柔匍匐在地，整个人像没了魂魄一般，失神说道：“有的，在我这里。”
她颤抖着从怀里抽出两页纸来，那两页纸显然是拼凑而成，一片片纸片被细心的粘在一张白纸之上。我看着它，久久看着它，一颗心彻底碎了。敏柔，敏柔竟然这样舍不得，就算我把它撕烂了，揉碎了，她还是要一点点把它拼好。我想像得到当日她坐在灯下，是怎样一边掉着泪一边和灵儿把它们拼凑好，一点点粘贴上，像是拼着她的心，像是粘着她的魂。
“你！”
我忽然感到一阵愤怒，她如实相告我并不怨她，史前用他父亲的一生英明逼迫于她，她怎能不招？可是这文稿却如利剑，狠狠的插进了我的胸口。
我恼恨的浑身哆嗦，一直闭眼不看闭口不言的周冲此时睁开了眼，难以置信的看着敏柔，眼里露出光来，那光里带着几分希望几分惊喜几分欣慰。我看着他，怒不可遏，想也不想，突然从地上窜起来，冲过去，向着他便是一顿拳脚，等到衙役冲过来拉开我时，他已受伤倒地，口鼻流血，他回过头看着我，冷冷的笑。
史前大怒，喝道：“来人，吴成目无王法，堂上行凶，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敏柔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猛的起身，我在衙役的手里一边挣扎着一边怒吼道：“贱妇！贱妇！你们这对狗男女！”
敏柔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立在那儿，忽的双眼一闭，整个人倒了下去，她晕在了堂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