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与十三爷,虽然不似与太子那般势同水火,但两人交情毕竟不深,又是两个阵营的人,于是一向甚少来往,除了每年宫中的宴席,平日里基本不碰面,更何况我连宫里都很少踏足,自是连十三爷的那几位福晋都认不全。
即使是在宴饮之间,也只是些表面上的功夫,哪会有什么真心,今日我还是首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墨芫谈话。
她会认为我有企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我确实没那么崇高。
“清瑶,有时爷说话的确冲了些,但他的心里如明镜似的,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只不过碍着四哥的关系,对你兴许不复从前般友善,倘使说了什么过分的言语,你别记在心上。”墨芫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叹道,“爷就是这样的性子,爱憎分明,打小他便视四哥为知己,自小的情分难以割舍,心底虽清楚这事怪不得你,却也一时转不过弯来,直爽不羁的性子,又舍不下面子,这不,便撺掇我就来找你了。”
“男人嘛,总得顾着些面子的。”听见墨芫说十三爷拉不下面子,才没一道来,我的唇角难以察觉地一颤,心情蓦地释然,压着的石头总算稳稳落地。
“可不是嘛,再说爷也得顾着皇阿玛的圣旨,这些年一直被禁着足不许出府,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得了个恩典,便先去了四哥府上探望,而后便紧赶慢赶地往这边来了。”墨芫微微笑着,仔细打量了下我,想必先前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甚了解,“纵然是在宫廷的席间,也极少见到你,更别说讲上话儿了,真真遗憾。日后我俩一定常来常往,这幅绣样绣完了可要告诉我,我还巴巴地等着一观呢。”
“嗯,一定的。”我一边口上应着,一边心里想着和十三爷的恩怨总算有个了结,只是不知十三爷往后是否愿意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紫禁城永远都是这么千变万化,波谲云诡,真相扑朔迷离,不幸者到死也寻不出答案。
风水轮流转,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与人为善,广结善缘总是没错的,在这里,今日难料明日事,今朝兴许还屈居末流,明朝也许就得道升天,如果是我,自然是选择多结交少树敌。
可惜,胤禩就是因此获罪,或许应该换种说法,以此为把柄极尽打压更好。
“瑶姐姐,你瞧,鸳鸯快绣完了呢。”瑾心坐在绣墩儿上,手里端着一绣绷,凑过来给我瞧,“我绣得好不好?”
“嗯,绣得很精细,这对鸳鸯乍一眼看上去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的,花了不少工夫吧。”我合着她的手看了一眼,这尺寸该是枕套的尺寸,“哟,我们瑾心马上要成美娇娘了,忙着做嫁衣呢吧。”
“什么呀,瑶姐姐,你就喜欢欺负我,不理你了。”瑾心坐回墩上,樱桃小嘴儿撅着,一脸不乐意。
瑾心与你,七分相似……
这句话回旋在空气中,转眼看着瑾心稚气未脱的脸庞,我不禁悲从中来。
“瑶姐姐,你怎么了?”瑾心注意到了我的不正常,仰头四十五度瞅着我,“怎么晃神了,精神也有些不济啊,要不要紧?”
“没事。”我收拾了一下心情,抿嘴一笑,“瑾心,这真是给你和四爷绣的?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旁的想法?”
“啊!”针头一撇,刺进肉里,瑾心痛呼着抽出手来。
“怎么那么不小心……”我扯下腰间的绢帕,把她滴血的手指包起来。
雌鸳鸯的颈上染上了血渍,如红花般娇艳绽放,妖冶灼热,瞬间刺痛了眸子。
“不碍事,只是这幅绣品,算是废了。”瑾心放下绣绷,轻按着手指止血,这针刺得够深的,雪白的锦帕透出一滴鲜红的血。
“瑾心,你……真要完成这些绣品,然后下嫁四爷么?”我感觉得到,自个的声音发着颤音,双手也像筛糠般瑟瑟发抖,“你可要想清楚,这是关乎一辈子的事,不可儿戏啊。”
“
不然还能怎样呢?圣旨都下了。”瑾心银牙暗咬,手指绞着锦帕,帕子顿时变得褶皱不堪,“四爷待我挺好的,我……”
“瑾心,难道你不愿意为自个的幸福争取一下么?”我截下她的话头,霎时慌了神,急急单刀直入道,“你对译劭,就没一丝好感么?”
一提到译劭,瑾心的脸变得惨白,仿佛珍藏心底的秘密被无情捅破,手上不自觉使了大力,帕子瞬时被拧成一团,再绞就烂了。
“瑾心,你在顾虑什么?圣旨,还是四爷?”我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但皆被我压下,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抑或,都不是?”
一室静寂,沉默地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一拍,两拍……
过了半晌,瑾心轻启朱唇:“瑶姐姐,犹记得那年初见你,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若非你处处维护,时时提点,恐怕在宫中难以立足。和你相处了一段时日,我才渐而发现,你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总能让周围的人感到温暖,或而夹带着丝丝萌动,使人有种破蛹而出的冲劲儿。当时我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你的眼眸中比别人多了一点东西,触不到亦抓不住,直至那天,你陪着八爷罚跪在艳阳烈日下,后来竟晕厥过去,人事不省,我才明白过来,这种勇气,也许是我一生都无法拥有的……”
瑾心说毕,我却词穷,微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勇气,只因我曾承诺过: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只因我懂得,爱上了便一生无悔!
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声叹息:“若是你改了主意,就来找我。”
瑾心与我不同,她的背后,是整个年氏家族,年羹尧的崛起壮大,少不了四爷的相助,康熙四十八年起,他就开启了人生巅峰,一路升迁,飞黄腾达,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试正考官,翰林院检讨,一跃成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不久又升任为封疆大吏——四川巡抚。
这种****跳的升迁速度,固然与他本身的能力有很大关联,但更与四爷看似有意无意的提拔息息相关,年氏一族的显赫与否,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四爷的态度。
年氏本为汉姓,虽然康熙有满汉一家的治国方略,但审视他的后宫结构便可看出,汉族女子占比虽不小,可大多是些低等的宫娥,能攀至妃位甚至更高的,皆是满蒙女子,顺治朝更是如此。
少数民族统治期间,避不了些偏袒本民族的政策,汉人多少会受些歧视,元朝是如此,清朝也避免不了。
一则汉人实在太多,要人人都服气不是件容易的事,二则,正如汉人统治时期一样,大民族主义是怎么也规避不开的,汉族人口占大半,自是呼声响亮,强烈要求平等对待,轻轻松松便可掀起一阵风暴。
年羹尧能有出头之日,坐拥今朝成就,贵人囊助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亏得他有福气有运气,碰到四爷这个伯乐,才显出千里马的神力潜质。
究竟是年羹尧沾了妹妹的光,还是瑾心借了哥哥的福,就不辨因果了。
既然在瑾心这里得不到突破,我想,我应该换个角度找寻出路。
窗棱边的斜影,拖得长长的,即将日落,原本应该绚丽橘红的夕阳,却被一片乌云半遮,亮堂的半边天忽地暗了下来,瞬间如坠黑夜。
火烧云漫天,刹那就变了颜色,成了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背后的门扉叩响,推门声过后便是合门声,渐近的脚步声,和熟悉的醇厚嗓音:“清瑶,你找我?”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却没了下文,怀里如揣了兔子,七上八下。
“有什么事?”低醇的嗓音起了一缕波澜,“你今日很不对劲,方才开会时也魂不守舍,有话就说吧,我听着。”
“译劭……你对瑾心,到底是什么感觉?”我缓缓回身,在面部投下一方阴影,本就微弱的光线更暗了些,隐藏了我的神情。
“年福晋?”译劭没顺承着我的话说下去,略顿了顿给瑾心改了个称呼,“呵呵,清瑶,你怎么会这样想?年福晋是四爷即将过门的妾侍,我该有什么想法么?”
“如果她不是四爷的侧福晋,你……”我还欲追问,却半途被打断。
“我从来不回答带假设的问题,因为它已经成了事实,你应该晓得我的脾气。”译劭淡淡道,背着双手,掠起雍雅漫然的笑容。
“会否成为事实还是未知数,我现在只需要你正视这个问题,告诉我!”我心下焦虑不安,双拳不自觉地攥紧,指甲在手心深刻出道道血痕,却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你希望,我……说什么?”译劭倏地勾唇一笑,并不急于回答,“这么多年了,清瑶,你还没明白么?”
我顿时有一种被什么击中的感受,心里堵堵的,双目紧紧抓着译劭的表情,生怕看漏了一分一毫而错解了他的意思。
“好,倘使你还没明白,那现在我就让你明白!”译劭神色一凛,口气冷冽,蓦然拽过我的手,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半拖半拽把我拉到北窗前,猛力推开窗户,两扇木窗砰地一声狠砸在外墙上,抬起一手指着窗外。
“你爱八爷么?若是真的爱,为何在这里,和九爷暗昧不清?”译劭转腕大力指了指我脚下站的位置,恍若倾注了全身的力气,面上的神情狰狞而恐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狂的模样,一时愣在当场,在我的记忆里,他一贯是淡定而高雅的。
“无言以对了?抑或不屑于解释?”译劭猛然甩开我的手,走开些去独自面对满院春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闭目沉思。
我的大脑一片浆糊,有一些微末的印象跃入脑海,在这里,和九爷暗昧不清?难不成就是上回取文件时的那件事,当时的场面确实尴尬不已,可是,译劭又是怎么知晓的?
视线偏向窗外,繁花满径,泉眼潺潺向外涌着温水,薄薄的云雾缠绕而上,难道……
“若真有一天能放下仇恨远离,我只愿寻一处林木葱郁,泉眼无声之处隐遁,从今往后与心爱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放情江海,取逸丘樊,不再过问凡尘俗事……”
曾有个绝美的男子居高临下吐字若兰,眉宇间却是化不开的阴郁缠绕,我心上的迷雾似乎拨开了些:“这院的主人……是你?”
“既然知道了,那么,也该想通了一些事吧。”译劭背在身后的手猛然抽紧,似水的双眸依然闭着养神,翘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双唇一开一阖,“完颜?清瑶,曾经沧海,难为水你可明白……”
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