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的神情仍旧淡淡,闭目凝气养神。
“来,先把药喝了。”角凳上放着一碗熬好的中药,温度恰好,我举勺送至胤禩唇边,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来:“放着吧,我还不想喝。”
“这药正温着,等会就凉了。”我也不恼,笑着与他周旋,实在太了解他了,这药多半他是不会喝了。
别看胤禩表面上温和,貌似很好说话,他的心才是最硬的,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手臂就这么举着,没过多久便微颤起来,酸胀感从小臂蔓延到肩胛,耐心地等待着。
对付执著的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更执著……
可是,屡试不爽的伎俩,今天好像也不适用了,臂膀酸涩不已,却不见胤禩有任何松口的迹象。
那么,也许有更好的办法……
释然轻笑一声,徐徐放下双臂,揉了揉僵掉的肌肉,搅匀黑漆漆的汤药,皱眉含了一口在嘴里,对着他的双唇覆上去,顶开他发白的唇瓣,撬开紧闭的牙关,一点点渡进去。
起初他未料我会来这么一手,舌尖毫不费力地滑入他的口腔,他喉结一动吞了些许进去,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喉间多了几分推搡之意,上下牙齿也开始向中间靠拢,想要把入侵者生生挤出去似的。
尽数渡入他口中,我自觉地放开他的双唇,晃了晃手中的碗勺:“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我继续喂你?”
他的口中全是苦涩的药汁,至今还未吞下,根本开不了口,我笑着摇摇头,笑他怎么变得跟个孩子一样,中药本就苦凉难咽,再在味蕾上停留这么久,恐怕比受刑还难受吧。
复又舀了一勺含在口中,双臂支撑在他身体两侧,俯下身包住他冰冷的双唇,冷暖在唇齿相依间显得特别明显,倒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意味。蓦然间,他的双手冲出锦被,从后面绕上来扣压住我的脖颈,我身子一歪手一软,失了重心,瘫倒在他身上。
一张一合,我口中的药汁尽数被他吸吮过去,全数吞进肚中,他却没有放掉我的意思,津液在两人之间缠绵流转,唇齿间是苦的,但像是喝了蜜汁一般分不开。
暴风骤雨般的吻席卷,这个吻中少了往昔的温柔,多了些粗暴狂野,不留一丝空隙地紧贴着,坚硬的齿与柔润的唇两相厮磨,隐隐的痛楚挟着潮潮的欢愉,却也有些绝望泛滥,哐啷一声,床榻上的碗掉落在地,霎时四分五裂,七零八落,有几块小碎瓷跳脱了几下,蹦到脚踏下去了。
胤禩两齿猛然收紧,磕咬在我的唇瓣上,一阵刺痛,血腥味充斥口腔,舌却依旧交缠……
“疼吗?”胤禩的手指拂过他咬伤的地方,血还未止,沁沁地向外渗着,拖出一条殷艳的血痕。
“不疼,还好。”我扯出个微笑,怎么可能不疼都流血了。扯下腰间的锦帕抹去血迹,低下身去拾满地的碎瓷片。
“别……”胤禩连忙拉住我的手,触到我的目光时愣了愣,随即松开了手置于唇边,掩饰般地清咳两声,“你别弄了,让下人进来收拾。”
“你觉得,我们俩这个样子,叫下人进来收拾适当么?”我来回比划了一下,衣衫不整,发丝散落,双唇还红肿着,沾着嫣红的血渍,任再单纯的人看到了,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瑶儿,这一生我要是败了,一定是败在你的手上。”胤禩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牵动了下,连带唇角微微翘起,却晦涩不明。
“你咬也咬了,泄愤了没?如果还没有……”我撩起袖管,露出雪白的左臂,大义凛然道,“那你继续咬。”
不料胤禩一把捉过,顺势就埋首下去,再抬首时上面多了一排青紫的牙印,好几处已经破了,鲜血涔涔,一颗颗划过腻滑的肌肤。
“天哪,你还真咬啊。”缩回受伤的手臂,他咬得真的很重,一分情面也不留,下了狠力的,要不是病重气力不足,怕是一块肉都会被他咬掉。
“不是你让我咬的吗?”胤禩无耻地耍着赖,面上总算有了一丝明朗的笑意。
“属狗的吧你。”我喃喃轻语,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涌动。
“你连为夫属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还得惩罚一下才长记性。”话犹未尽便伸手来拽我的手,唬得我急急跳开。
“知道知道,你属鸡,呵呵。”我没骨气地笑着,一边还得抚慰我无辜挂彩的手臂,虽然……好像不无辜。
“嗯。”慵懒的鼻音拖出,双目却已轻闭上,眉宇间是道不尽的倦怠和悲怆。
“你休息一会儿,我出去命他们做些吃的来。”帮他垫好帛枕,掖好被角,理了理他额边的碎发,轻轻伏在他耳边道。
“福晋吉祥。”踏出门刚准备回身阖门时,小楠子便跪倒请安。
“起来吧,贝勒爷的病,太医怎么说?”我抬抬手使了个眼色,走到一处僻静处,小楠子亦步亦趋,见四下无人,于是开口问道。
“福晋……这……”小楠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便知晓是胤禩下了禁令,不许他们将他的病情讲出去。
“说,有什么事我担着。”我紧了紧肩上的斗篷,把自己包裹地更实些,心里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犹豫。
“喳,既是福晋发话,奴才自是不敢有所隐瞒。”小楠子边应着边跪倒,我惊了一下伸手欲扶,他却一避埋首头点地,“这事若是告知福晋,便是违背贝勒爷的命令,对主子不忠,何况奴才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奴才自请跪地回话。”
听得他这么说,我滞了一滞,终是收回手直起身:“准了,你说吧。”
“太医说,主子操劳国事,长期忧思过度,身子本就积弱已久,又值良妃娘娘和小爷……打击过大,元气虚空,悲痛难解,郁结于胸,以致伤及脾胃肝腑,之后又未及时调养,脾胃损伤过甚,既不能以饮食滋补元气,元气不足,更伤脏腑,脏腑伤,则更无法进饮食,如是恶恶相循,难保……”小楠子伏在青石板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抖动不已,“还请福晋想个法子,能让贝勒爷纾缓心情,主子素来疼惜福晋,您劝的主子必定听得进去,奴才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报答福晋万一。”
“好了,我知道了,你起来吧。”听到胤禩的病情竟是如此严峻,我不禁暗自心惊心忧,不待他立起,我便急匆匆反身走回。
煨上桂圆松子仁汤,一小碗花生粥,加几碟养胃的小菜,小心翼翼地装入竹盒中,胤禩的病不能再拖了,十四说的没错,若是转成了慢性病,悔则晚矣。
回到屋里时,胤禩还睡着,熏香袅袅飘散,罗帐轻垂几欲落地,将其稍撩起一些,却见胤禩眼眸微睁,似在思索着什么事一样,见我曲膝掀那帘帐,便坐起身来,但头却微晃了晃,约莫是起得快了晕眩。
“好多天没进食了,我也不敢做得太多,怕你胃胀,你即便不想吃,也稍稍用一点,否则长久体力不支,易损元气。”我端起瓷汤碗,拿着银勺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不必,我自己来。”胤禩目光落在我的胳膊上,脸居然有些不健康的晕红,不知是因为生着病,还是羞涩了。
“嗯,小心烫。”我暗自嘲笑了他几回,便松了手交给他,落下时顺手抚平衣袖,掩住些鲜血透过衣料的殷红。
“憋着作甚,心里头还指不定怎么想为夫呢,是吧,夫人?”胤禩接过碗勺,草草喝了几口,眼睛并不看我,声似幽灵般蛊惑人心,刺透外表直达内心。
“呃……”我忽然语塞,张口结舌。
胤禩并没有用太多,我虽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强他再用些,脾胃病症最好少食多餐,一般汉人一日三餐,满族习惯一日两餐,早膳早朝叫起时用,晚膳午间用,晚上至多再加两道小点心,胤禩则需一日则食六至七回,每回用得极少,半年仍需人扶掖而行,朝服穿在身上整整宽大了一圈,弱不胜衣。
“那两个女仆处理得怎样了?”虚弱而沙哑的嗓音,除了胤禩不作第二人想,我在书房前生生打住了脚步。
“回主子话,已然处置妥当,请主子放心。”小楠子的声音隐约传出。
妥当?那个纯真无邪的,甚至有些不谙世事,为人所利用的女孩子,也就这么被处置了?我自然了然这话其中的含义,胤禩又怎可能放过她们?
“嗯,记得安抚她们的家人,送些银两去,就说是不慎跌入池中淹死的。”胤禩不带一丝温度的言语,竟让我感到无端陌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喳,奴才这便差人去办,奴才告退。”小楠子打打袖口,且走且退出了来。
避退掩身到门廊的拐弯处,我眼瞧着小楠子渐行渐远,才迈步转出阴影,这么多年了,再锋利的棱角也被时间磨平了,乃至于我都变得麻木不仁,视人命为尘埃,自嘲般地笑了下,恍如未闻,若无其事地穿过走廊。
“瑶儿,你驭下之术太过仁慈,这可是大忌。”前脚刚跨进书房,后脚胤禩便淡然道,“收起你的怜悯之心,才能保全自己。”
“你知道了?”我虽有些错愕,却也迅速调节过来,神色淡淡,语气平平。
“既然你不忍心,那我就替你拿主意。”胤禩手握青玉笔杆,在偌大的宣纸中挥墨,龙飞凤舞的一字“择”。
“你一接近时我便已知晓,只不过……”胤禩搁下笔杆,绕过书案。
“只不过你故意要我听见,是么?”我微笑着看他,异常平静。
“你这么想?”胤禩的唇角溢出一抹无奈的笑意,却没有过多纠结于这个话题,“我并非故意为之,只不过恰逢你前来,我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了,有些事,总有一日容不得你不接受。”
胤禩拎起茶壶柄倾了杯茶,一手端平在我面前,“言传不如身教,这是我一直信奉的,既然早晚都得知道,还不如选择早一点。这件事你不要过问,我来处理。”
“如今过问还有用吗?”我接过冷笑了下,人死不能复生,插手还有意义吗?此时此刻的他,浑身透出一股杀气戾气,令我感到无比害怕畏惧。
“迟了。”胤禩气吐如兰,“我要你懂得,在这个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退一步并非海阔天空,亦可能是万丈深渊,摔下去便会粉身碎骨。答应我,从今往后,学着保护自己,而非事事都需要我替你周全,只有狠下心肠,才能令敌人畏葸不前,退避三舍。即便果决狠辣依旧无用,便寡言少语,以免显山露水,敌人摸不清你的底牌和路数,便不敢轻易亮牌,善良忍让,一味包容,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适用的。今日,我见你面无异色,进来后也没急着询问,便明了你也在尝试,你已经踏出了第一步,记住别却步,我永远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