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膛里传出好听的共鸣，我能够想像，此刻他脸上是和我一样温煦而幸福的笑容。他翻腕与我十指相扣，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在每一个悠然的午后，散漫浮润的阳光透过微薄的窗户纸爬进来，蓦然轻哼起那一首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什么是幸福，这个被人们问了无数遍的古老问题，求仁得仁，吾有何撼，夫复何求？
窗前日落月华，风卷云舒，时光好似沙漏一般缓缓流逝，山中才一日，世间却千年，我几乎没有感觉到春夏交替，已入康熙五十三年的深秋，梧桐叶落，枫叶丹灿，满园的青砖被各色的落叶覆盖，失去了原本纯粹的颜色，清浅的青灰，依稀难辨。
“九爷，未曾料想，我和你还会有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我轻轻搁下手上的杯盏，隔着案桌对坐在面前的九爷道。
“清瑶，你要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八哥。”九爷笑容清淡，拨动着手上的青玉扳指，“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八哥面上和善温润，心底却是个有主意的人，不然我们哥几个不会誓死追随。”
“说实话，你心底里挺不待见我这个小八嫂的吧。”我的微笑染上了一丝玩味，九爷是个不会掩藏自己心事的人，表面阴沉精明，实质上却是个诚实的厚道人儿。
“有段时间，确实，是有怨怪的。”九爷自嘲一笑，“可是徒劳无功，八哥不顾我的劝阻，硬是娶你进门，自古红颜多祸水，你是懂得的。”
“这句话我可不爱听啊，什么红颜祸水，通通是封建残……”话说到一半，我把后半句硬生生地吞进肚里，封建残余思想，松了一口气，还好急刹车没露马脚，专注地转动着扳指的九爷似乎没有听出破绽，我便继续说道，“自打一开始你就没正眼瞧过我，那是极度的偏见知道不？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没看出你那句‘红颜多祸水’体现在哪里啊？”
九爷倒也不以为杵，只淡淡一笑不再答话，微微仰头望向窗外的碧天浮云，面部的轮廓与肩胛处契合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车轮滚滚，万丈红尘，渐入十一月的月末，立冬一过接踵便是小雪，冷露寒清，呵气成霜，天气愈发寒冷，脱离康熙那支大部队以后，胤禩一行人便往遵化去了，我半倚在车内，心头是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头脑中像是紧绷着一根弦，肠胃似乎绞成了一团，泛酸难受。
凛冽的冷风半掀起帘帐，窜进个半头来，吹得本就寒冰似的身躯更加不堪一击，雨涵不断地掖紧车帘缝隙，以免在原野上肆虐的寒风席卷着沙尘奔突进车厢，浇熄了燃着的炭火，但即便这样，偶尔漏网的几缕阴风还是缭绕不去，瘆人得慌。
玲蓉前一年已在父兄的安排下嫁了人，对方正是十三爷府上的那小厮，小名狗儿，大名倒是挺文雅的一名儿，叫元诚。说是祖上曾是饱读诗书的文明人，可惜家道中落，到元诚这辈儿只落得个给大户人家做长工的地步，但瞧着元诚疏朗俊秀，聪慧伶俐，便凑了些银子读了几年书，他也争气，在十三爷府上勤勤恳恳，忠实可靠，得了主子的信任，逐渐坐到了管家的位子。
这么一来，我倒是也放下心来，玲蓉也算是找到个好人家，见他俩郎情妾意，情投意合，我和胤禩自然乐观其成，顺水推舟撮合成两人的事，现今玲蓉嫁过去已有一年余，听说年中肚子渐而大了起来，家里喜气洋洋。犹记昨日还是清纯可人的小姑娘，今儿个立马要做妈妈了，只笑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一切恍若隔世又如此真实地发生着，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又会怎样捉弄无奈的人们。
眼下随侍在侧的也就是雨涵一人，胤禩问过我是否要多个人服侍，我微笑了一笑拒绝了，他便也不再多问不再强求，这事也就这么搁下了，至今在园子内部服侍，能在内院自由出入的，也只雨涵一人而已。
雨涵于我，早已不是昨日无足轻重的一个下人，自打她开始服侍我，我便从未将她视作侍婢，而是一个脾性相投的姐妹。她的个性确实沉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潜质，早先便十分合我的心意，相处甚是合拍。
那件事后，雨涵愈发尽心尽力，我心底里晓得，她对胤禩的情感，是一种超脱于万物的至高无上的爱慕，纵然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在她的感情面前，未免也逊色几分。
她的爱，浓烈却不羁人，丰饶而微妙，也许世上就有这么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默默为之付出一切却不求任何的回应，静静地守护和等待，而雨涵，便是如此。有时自问是否也能做到，答案却鲠在喉头，启唇无声。
昏沉肿涨的脑袋缓缓地靠在车板上，有了实物的依托，无所依凭的身体总算找到了重心，呼吸也顺畅了些许，念起十四之前和我说的话，心绪才稍稍有所平复。
“该发生的总归会发生，即便你使出全身解数也不一定能够阻止，既然这样，你跟八哥一道去总是好些，互相有个依靠，有个扶持，事情要是真的……不可收拾，你也好就近照看着些。如果情况如你所料差到极致，放心，还有我呢。”十四如是说。
那天十四告诉我，他会派兵护送那两只海东青，我依旧忧思重重，于是讲：“我亲自去！”
十四没有当面辩驳，只是眉峰紧蹙，半晌闷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静寂一室，晦暗不明的黄昏光线在他的侧脸上蒙上一层薄晖，显得棱角分明却艰涩黯淡，只听得他徐徐地叹了口气：“这事儿，你问问八哥吧，我做不了主。他若同意，我自是无从反对，你们私底下商量着办吧。”
事情比想像中更为顺利，胤禩并未横加阻挠，淡淡地交代了几句园中的事宜便带上我离了瑶园，我曾尝试着说服他跟随康熙的銮驾，但是一讲起良妃娘娘，胤禩便是抑不住的痛楚哀伤，发自心底的悼念，生身母亲长眠寒宫地底，作为儿子却难以相见尽孝，难得有一回出行的机会还中途放弃，我懂他的不甘，每每见他左右为难思虑万千，半句话就堵在喉咙，进退维谷。
罢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再往汤泉那边走一遭，只要等海东青送出时亲自护送，我就不信那些个牛鬼蛇神在眼皮子底下还能偷天换柱！
“瑶瑶。”一声清灵的叫唤，我撩起羊毛毯子穿鞋下榻。
“长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迎了上去，我疑惑问道。
“听爷说你近来体虚不适，便来照应着些。”清雯止住了我的动作，将我轻轻压回软榻上，婉约轻柔。
“十四说我身子不适？没有的事儿啊，我最近体质可好着呢，壮得跟头牛一样。”我虽奇怪十四为何要让清雯相陪，倒也没有深究，约莫是担心我承受不了打击吧，才让长姐过来有个亲人在身旁。
心中说完全没有感动是假的，十四无言的关怀，他明白这次是八爷党的最后的落幕演出，从此之后，胤禩在朝堂上的地位一落千丈，党羽尽折，原先呼声最高的八爷党一晚之间分崩离析，康熙尽数斩断了他的登上大宝的可能，乃至于说出“父子之情绝矣”、辱骂良妃娘娘为“辛者库贱婢”等等令人难堪的话语。
这些任谁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至爱母亲的胤禩，他恐怕把良妃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宁愿自己被欺负，也不愿父亲如此贬低自个的母亲，十四怕是顾虑到这一点，才让长姐来看顾着些。不过他未免太过杞人忧天，这么些年了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一废太子时再艰难的坎儿都迈过来了，这回即将上演的虽不是小事，却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煎熬，大不了就是停俸停禄，彻底惹恼康熙，但我的期望值很低，生命无虞便是我最大的企盼。
只要胤禩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即便是一命换一命。
“这几日外头的天气是愈发严寒了，你和八哥可得当心些，这屋里虽说有炭盆火炉这些个物什，却也大抵是身子外头暖和，里头却还寒着，夜里我温了些酒，从底子里驱驱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清雯扬了扬手中的绢帕，玫瑰的香芬满室生馨，丫头便端了一壶温好的酒上来。
小酌几口，遍体升温，估计脸蛋上已是酡红，不曾想这酒竟是如此烈度，喉咙口里火辣辣地灼烧着，热辣的气味已冲向鼻腔，头脑抵不住有些眩晕之感，眼前的事务浮上了重影，层叠更替，屋内的熏香气味儿不知何时已变了，闻着只觉昏沉气闷，令人恍然之间便不由得酣然入梦。
最后一点意识残存，只感觉一双饱受着风霜沧桑的手指尖，残留着弓射骑猎磨砺的薄茧，夹带着外头丝丝缕缕的寒意冰冷，融合着爱护和怜惜拂上我的脸颊，掠过每一片熟悉的区域，最终停留在耳垂旁脖颈旁，凌空一轻，我宛若跃然漫步云端，此后便再无任何细微的知觉。
噩梦混杂，更迭交替，一会儿是四爷冷峭阴鸷，捉摸不定却总又掺杂着莫名自信的笑容，一会儿是康熙凭阑独悼哀凉伤感的苍老双靥，一会儿是良妃娘娘一如既往清亮婉莹的瞳眸，一会儿是长姐娇美俊俏的螓首蛾眉，一会儿是旺儿身上浓郁醇厚的奶香味道……
萦绕在鼻端的是永不消散的玫瑰香芬，清雯绢帕上常熏这汁子味儿，纯正的奶香味逐渐被这股迎面的清香取代，我认出了这种气味，长姐，没错，她还在这儿，所谓闻香识女人，清雯的香，便是这携着活力青春，却又有些许阴郁的玫瑰花香。
挪动手臂支起上半身，芬芳愈发浓重，像是染在床单上一般，我略微撇过眼去，便看到一抹棕红身影嵌在斜阳下，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远看竟是全然空洞，显得无比寂寥孤苦。
如同一匹驰骋在荒原上的汗血骏马，明知前路是延绵不绝、单调一色的戈壁沙砾，明知迎接它的即将是黑暗和死亡，明日的太阳能否在它的眼里缓缓升起仍尚听天由命，但它依然纵横奔腾，在没有任何希望，触目尽是绝望的情况下嘶鸣一声，飞扬四蹄，直至耗尽体力精气衰竭，喷涌出最后一滴殷红似血的汗珠……
当那抹窈窕倩影回转身体，我丝毫不惊讶地望见那并不绝美却摄人心魂的清秀容颜，依旧的淡雅端庄，一贯的清贵淑娴，却在这一刻蒙上了一层袭人的冰霜，余晖残存的热量似乎难以融化这层致命的隔膜，乃至于使它在光芒的照耀下反射出异常逼人的强光，捅进心窝里，恍如拥有杀人不见血这样恰好的力道。
“长姐……”我不确定地朝她的方向叫了一声，那身影便逐而走近前来。
隽俊的脸上是化不开的千年玄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清雯，一时无言以对，她的目光中包含着愤恨、厌恶、怨毒，却惟独缺少了以往的神采、清澈、关爱。
这样的她，真的好陌生。
她给我的第一个惊诧还未散去，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我错愕不已：“你以为，生下来就顺理成章得到众人关怀的你，一辈子都应该过得比我幸福么？而我这种咸鱼，是不是活该被你踩在脚底一辈子都没资格翻身？”
她愈发扭曲的笑容，激得我一个哆嗦，刹那间简直难以将面前这个女人和早先温婉善良的姐姐联系起来：“长姐，你怎么了？”
她冷冷地哼笑一声，鄙夷而不屑地捉起我的下颚，冷漠寡情的脸在眼前逐渐放大：“怎么了？你少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觉得恶心。”旋即狠狠地甩开手，像丢掉一团垃圾一样：“听清楚了，我觉得恶心！”
我的脸在她的摔掼下撇向一旁，身体也扑倒在床榻边缘，坚硬的床沿横木硌得我生疼。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从小你就比我得宠，阿玛袒护你，额娘也偏袒你，从没多瞧过我，他们的长女一眼！连三妹长大些也更喜欢和你玩耍，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我。我曾经觉得好不公平，我哭着问他们，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你，论长幼，我在你之上，论样貌，我与你平分秋色，论资质，我更是胜你一筹，到底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而不喜欢我。那时额娘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跟我说，你是妹妹，我理应多让着你一点，多么可笑，你是人难道我不是么？你是他们的女儿难道我不是么？你是三妹的姐姐难道我不是么？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我谦让你善待你，却不顾忽视我的想法和感受？而你这个罪魁祸首在那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依仗着阿玛的偏宠一口一个清雯的叫，摆明让我这个长姐难堪，心底还指不定怎么嘲笑我这个做姐姐的，颜面尽失，尊严扫地，是不是？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清雯越说越激动，嗓音有些呜咽，面上却依然忿忿，这段往事对她的打击确实不小，使她至今还铭刻于心无法忘怀，如若是我，小时候在家里受到这等不公平的待遇，怕是比她更加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