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儿,她会理解朕的。”康熙终归没有迈出这一步,挪开目光望向遥端。
“是,良妃娘娘何辜?临了还是为您着想。”我的唇角掠起一个苦涩的微笑,“所谓良者,自是理顺习善,柔嘉恭淑。古言温敬寡言曰良,孝悌成性曰良,小心敬畏曰良,良妃娘娘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她已经入土为安,逝者为大,您又何必连带着斥骂她,咄咄逼人至此?”
即便二人恩情尽断,也无需伤人至亲哪!眼见自个父亲唾骂仙逝的母亲为贱妇,胤禩何辜?更何况良妃娘娘曾是他的姬妾,他年少深爱入骨之人,是他一生挚爱啊,康熙何其忍心将她贬得一文不值?
“你这是在教训朕吗?呃?”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嗓音在雕梁画栋间缭绕,仿若箍在我的心上越来越紧,紧得我几乎透不过气。
“臣媳岂敢……”我隐在袖中的指尖早已凉透,眼下正在轻微颤抖。
“岂敢?朕看你比胤禩的胆子还大!”只听得几声深呼吸的响动,明显康熙的怒气未消,静穆一室,良久康熙才轻叹一声,“罢了,此刻再追究谁错谁对孰是孰非为时已晚,既是他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朕再勉强也是毫无意义,强按牛首喝水,倒反成了恶人,罢罢罢……”
康熙一连说了三个罢,倒是弄得我一头雾水,如坠云里雾里。
康熙徐徐踱步下阶,一步一步,无限寂寥,双手背在身后,越过我缓步至窗边,遥眺青山远岱,落日的余晖笼罩一片水墨画般的钟灵山麓,幻化出圈圈光晕,如同大海边细数沙粒,轻触碧浪。这残阳遍铺金砖,灿然生姿,漫射在康熙身上,龙袍上便反射出纹纹波粼,冉冉若神,微扬的下巴,悬翘的鼻梁,英挺的身躯,坚毅的轮廓,这便是史上伟大的一代帝皇,当年告诉我他不会有任何软肋的康熙。
“她……从未相信过我,从未相信,她在朕心头的地位是那样不同,纵然是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究竟,是怎样的恨意?我终究是赢了天下,输了她。”康熙说这句话时,神情是我未尝见过的凄怆,三分自嘲三分悲苦三分彷徨一分似有若无的释然解脱,“瑶丫头,你可知,连最后一面,她也不让我见……”
晶莹落地的,是仍然带着体温的泪珠,砸在金砖上,周围晕开融融氤氲白泽水汽,这位千古一帝,居然示弱于人前,毫不掩饰对于亡妻的悼念,潸然泪下,三分自嘲三分悲苦三分彷徨一分释然在此刻尽数化作十分相思。
每个人都是有情感的,康熙也不例外,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牲畜,这种满怀积郁的情感,长年累月郁结于胸得不到出口,日日膨胀日日腐烂,才会让他每每提及良妃的名字就乍然失控,他并非厌恶她,并非真的指责她,而是着急,着急她为何不明白他的心意。
但是他同时又不希望她了解他真实的心意,他是帝皇,注定不能为一个女子乱了心智,他不愿辛苦筑起的堤坝毁于一旦,于是处处误导她曲解,而她曲解之后,他便又是满腔的懊悔,于是两相矛盾之下,他便下意识地不愿触碰这个半是结痂半是腐败的伤口,他会痛。
古时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的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为避免色衰爱弛,为在汉武帝心中留下最美的印象,在重病离世前以棉被掩面不愿与其相见,康熙怕是以为良妃娘娘不予他以信任,只将她看作后宫佳丽三千之中的一瓢,全因容貌取悦于君上,唯恐病中之体云鬓花颜凋零才不愿见他。
难道良妃娘娘真的不清楚吗?这么一个清澄剔透的,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儿,恐怕就是因为太懂,就是因为太爱,于是选择分开,于是选择别离,于是选择不见……
与其让他的记忆停留在她离世的那一刻,不如永远停留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刻,她螓首含笑,他俊朗痴情,她单纯水泽,他意气风发,船头巷尾衣袂相依,荷莲池中流连密语,夜间微雨共剪窗烛,天涯海角山盟海誓,他笑,她便笑,她嗔,他便哄,岂不完美?
“我不愿见他……”我相信,良妃娘娘道出这句话时,双靥必是微笑着的。
玄烨,我卑微如蝼蚁,你高贵如鸿鹄,浅尝世间爱恋,刹那芳华鸳鸯交颈于吾一生足矣,而最终,爱你的唯一方式,便是成全……
良妃娘娘的羽睫闭合的那一刻,她的所想便是成全。
湿滑的地面,屹立的伞柄,默默站立在门外寒风之中的他,在听闻良妃薨的那一瞬间,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伞骨上滑下的雨滴连成珠帘,屋檐上蒙上一薄薄雨雾,冰凉刺骨的水透进麂皮靴子,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温暖,当他转身离去的苍老背影,难道还似来时那般急迫?
谁又能看见,他心底的泪水潺潺,早已如涌出的泉眼汇流成河,但是他不能落泪,因为他是帝王枭雄,一代明君,绝不为儿女私情羁绊,他只好不断地提醒着自己,绝不允许。
可是,情字哪里是个人能够左右的?
胤禩为良妃的葬礼大操大办,他只当不知,奢侈靡费,他也充耳不闻,难道是在补偿那一份情么?若非是顺遂他的愿望,他又岂会坐视不理?
他将自己禁锢在一方天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凄苦痛楚只能一人品尝,不容旁人瞧出,高处不胜寒,他注定成为一介流芳千古的帝与皇,却是失败失落的父与夫。
有得必有失,他赢尽天下却输了她,他们都懂得,因此爱新觉罗家之人,从不怨天尤人。
皇阿玛,你可知道,良妃娘娘给您的爱,绝不逊您一分?
但是我不想明说,因为那一份爱并不是用言语能够表达的,多讲一句都觉得是亵渎,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而且我也知晓良妃娘娘不解释的原因,是不想让康熙自责和伤感,既然除了平添彼此痛楚外毫无用处,又何必扰人扰己。
更何况,明白了又能如何,痛苦追悔了又能如何,人成各,今非昨,她早已消逝不见,何必,何必!
“瑶丫头,胤禩的性格并不像我,茹儿的懦弱温顺倒反学了个通透。早先朕倒未曾察觉,只觉他贯素宽厚仁慈,温和谦逊,处置重大事务却甚为冷静自持,老成稳妥,以大局为重,当断则断,英武果决,颇有朕年轻时的风姿,直至尔后遇见了你,却是变了……”我恍然看见康熙摇了摇头,幽幽轻叹,“斩不断情丝反为其乱,胤禩这一辈子怕就这么毁了。”
“皇阿玛觉得怎样过一生才是最好的?难道就如您般决绝?确实,臣媳钦佩,您为这大清江山鞠躬尽瘁,勤政爱民,可是到头来呢?又有谁能相伴到老,白发红颜?几十年前您选择江山辜负红颜,登高俯视众生,万民朝拜,您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来换取天下的安定,着实可为百姓景仰,青史留名。”我跪着转了个身,面向康熙的身影继续跪在地上,语气平静,“可是臣媳想说的是,并非所有世人都向往此等帝王生活,失去自由失去情感,只为拿到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古有庄周视权贵如腐鼠,安时处顺,穷通自乐,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今有陶潜独爱菊,南山隐逸,只期盼桃花源般红树青山福地洞天的生活……”
“他们皆非皇族,怎可与胤禩相提并论,瑶丫头,朝堂之事关联万千,内部经络盘踞不是你一介女流可以理解。朕欣赏你的坦诚,也懂得你所说的人各有志,但胤禩一生下来注定是爱新觉罗氏的一员,天下荣辱与他休戚相关,这便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逃脱不了的责任。”康熙缓缓回过身来,金黄的落辉勾勒出他的侧脸,坚硬狠决而棱角分明,“争斗,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这四个字掷地有声,余韵不绝,隆隆的回响在脑中,我被激得蓦地抬头,对上那双冰冷地一丝温度也无的眸子,足以把人冻结成冰。
“但是,明明是扭转不了的命数,他却偏生挑衅之心!”康熙弯下了腰,几乎与我平视,瞳眸色泽赫然加深,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知道他第一回挑战我这个皇父的权威,是何时?”
我的脑海中闪现那****与我跪在殿内,他求娶之时温柔的目光:“儿臣与丹诚格格两情相悦,约定终生……”
约莫是看透了我的想法,康熙立马便否决了,眯了眯眼直起身子:“可还记得那年你与胤禩共同罚跪在乾清宫外?”
“记得。”我淡淡道。
“知道是何原因?”康熙接连问道。
“臣媳知道。”我依旧云淡风轻,指尖却已深深掐进掌心。
“不,你不知道……”康熙掠起一个意犹未明的笑容,透露着古怪,“你可以想像,一只依赖于鸟巢的雏鸟,有一日翅膀长硬背弃养育栽培多年的父亲吗?”
难道……难怪……
“他长大了,却与我的希望相去甚远,乃至于是背道而驰。连一桩无关轻重的婚事他都要与朕叫板!”他的眸中怒火更甚,“朕体味过那种求不得的滋味,因此思前想后,即便他拂了朕的意思,否了王氏的婚事,朕依然决定将你下嫁于他,期盼着终有一****倦了,将心思转回政事之上。朕要他懂得,男女****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鸿途大业才应该是他毕生的追求!”
康熙低沉一笑:“而今看来,是朕错了,他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烂泥终归扶不上墙!一开始朕就不该寄希望于他。”
我的眼前一点点模糊,既然是男人之间的博弈和谋略,为何要将我拖下水,无端心忧?狠狠地咬住下唇道:“皇阿玛,那您为何在此之前还与臣媳打赌?”
只觉肩上的力度沉了些,康熙将手放在我肩上拍了拍,旋即挪开不再看我:“瑶丫头,一则,你善良坦实,朕确实想为你找一桩好的亲事,安排你的下半生。胤禩是个不错的选择,他重感情,你又倾心于他,顺水推舟促成你们未尝不是一件善事,但在事前,朕必须试探他对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他的表现委实没让朕失望,也没让你失望。但是他这种鲁莽冲动的行为,全然不顾后果,却是极为不可取,你聪颖敏慧,深稔其中利害,该知道这举动极可能得利不成反受其害。朕年少轻狂之时也曾有过,那年朕为茹儿恳求皇祖母……罢了,往事不提也罢。”
康熙将视线移开,肩上一轻,他的手复又背于身后:“二则,朕要检测一番,他究竟可以为你,忤逆我到何种地步!”携着些许苦涩的一声轻笑:“可事实证明,在他心里头,你比朕更为重要。”
我的喉口酸涩难已,反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皇阿玛……如果没有我,您……会不会考虑立胤禩为储君?”
“若无你……”康熙沉吟了会,双目显现出睿智的光芒,“若无你,胤禩的身世便是最大的阻碍……”
我了然一笑,淡淡接口道:“但这些万岁爷都能慢慢安排,不足为患。正如当年将郭洛罗翊慧赐婚于胤禩,其意便是抬高他的出身,再如您可以晋升其生母良妃养母慧妃的位分,或是认万岁仙逝的三位皇后为母,以正其身世。”
“这一切都是人事,可是你却是天定,何来假设?除非……”蓦然间,康熙的眸色艰涩黯淡起来,但又夹杂着缕缕的狠辣,我知道,他早已有了计较。
“除非我死。”迎上他尖锐的目光,我勾唇一笑,惨烈绽放,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我知道,我该为他做个选择:“还望皇阿玛说话算数。”
我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大的作用,但是有时毫厘之差便会谬之千里,我,算不算是那一毫厘的差错?
于是,今日一切必须归零……
“朕是君王,天下之主,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个色泽鲜艳的珐琅酒杯,勾描出精致的花卉,里盛约莫半杯清冽的酒水,康熙走回到御阶之下,背对我双目看着牌匾。
我伸出双手端平,置于头顶口中说着祝词:“一愿天佑大清,君父千秋万世,二愿圣恩沛泽,郎君常健,三愿孩儿安平,干戈永息。”
康熙一言不发,我唇边带笑,头一昂将这半杯酒灌下。
“啪”的一声,我的手被猝不及防的外力打掉,珐琅酒杯一歪,跌在毡毯上旋了几圈,大半的酒洒在地毯上,另一小半泼在我的侧脸上,凉得寒心。
“皇阿玛,儿臣一早便禀明心迹,只求皇阿玛成全。”屏风后的一道月白人影转出,旋即便拜倒在地,深深地作下揖去。
胤禩!竟是胤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