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圆周，绕来绕去，终究还是回到起点。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来时的我们是一个起点，一个小小的黑点，而等到去时，却拥有了饱满充实的一个圆，旅途中走过的路径便是圆上的曲线，蜿蜒曲折，各式各样。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画出这样的一个圆，这中间承载着一个人所有的故事，喜怒哀乐，爱恨嗔痴，悲欢离合……
“额娘，额娘……”稚嫩柔糯的童声，臂上似有若无的推搡，带着童稚的哭腔，一抽一搭的，面颊上似乎还有些胶着的凉意，“额娘不要旺儿了么？是不是旺儿不乖惹额娘生气了？旺儿改，额娘不能不要旺儿，额娘，快醒醒，旺儿想和你玩儿，额娘……”
犹在朦胧间，眼皮撑起一条缝隙，我确实已在卧室之中，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幔，和咧着嘴泫然欲泣的旺儿。
“旺儿……”我支起身子将他搂入怀中，环视四壁却不见胤禩，呼吸一窒低头问道，“旺儿，阿玛呢？”
“额娘，阿玛病了，病得很严重，怎么办哪？雨涵姑姑不让我见阿玛，额娘，你带我去看看阿玛好不好，好不好……”旺儿稚气未脱的童音染上了哀婉的凄调，轻轻地摇晃着我的手臂，鼓鼓的腮帮嘟起了嘴，一副委屈的模样。
“阿玛病了？”我抱着旺儿急急起身，许是起得太急，眼前一阵漆黑晕眩，扶着床柱站正身子，放下胖嘟嘟的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的旺儿，六岁的孩子正是发育长身体的时候，他个子蹿得飞快，体重亦是与日俱增，长久不抱反而有些抱不动了，“旺儿，你自己下地走路好不好？额娘这就牵着你去瞧阿玛。”
“好，旺儿自己走。”旺儿乖乖地蹭着下地，奶声奶气，晃动着浑圆的身体快快地往外窜，将到门槛的时候还回头催促，“额娘，额娘快点，和旺儿去看阿玛。”
随意拿起桌边的一件衣裳披上，忙跟上了旺儿的步子，牵起他嫩滑皙暖的小手，弓着身一手准备护在前头道：“旺儿慢慢走，别摔着了。”
压下心底早已泛滥的焦急，我边护着旺儿边安慰自己，没事没事，才康熙五十三年而已，还有十多年，不会出事的。
随旺儿来到了瑶园西边一点的一个小院子，满园的竹子辉映庭院的绿色，绿得水灵，绿得生机，丛丛的翠竹盎然英立，疏影横斜，淡泊如素，风华云舒。园中曲径幽长，日暮时分褪尽浮华只留净土，宛如雪后霜华的山岭别苑，不由得令人想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句，于是胤禩给这园取名为“暮雪园”。
“福晋吉祥。”刚到门口，便见到启门退出的雨涵回身向我福了福，“贝勒爷偶感风寒，高热未退，太医说尚需时日才可见人，还请福晋和小爷回屋，另择他日再来探望。”
“不碍，我带旺儿进去瞧瞧就出来。”心下急躁不堪，话毕便牵弘旺的手往里走，不料雨涵跨步挡在身前，“福晋，请福晋不要为难奴婢，若是您带着小爷进去了，也染上了病可怎么好？主子的身子还需人照料，这当口还请福晋保重身体才是正经。”
“雨涵，谁给你的特权拦我？我自个的身体自个清楚，让开！”一瞬间，不安顺着血管四下奔流，冲入五脏六腑猖獗肆虐，忐忑的心绪令我几近抓狂，破口而出就是这样不经思索的语句，显得贫瘠而急促。
“瑶儿……”当我的手即将碰上门扉的时候，身后一股孱弱的声响生生止住了我的动作，浑身一震，霎时整个人僵在那里，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月牙门前，他依然长身玉立，笑容清浅，惊若天人，但弱不胜衣，衣衫套在身上宽大些许，迎面而来的气息甚为微薄，清幽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阿玛！”直到弘旺欢乐的大叫一声，挣脱我的手奔向胤禩宽阔的怀抱，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我们，仍然相守在一起。
“旺儿，大胖小子重了不少，阿玛都要抱不动你了。”这头抱起旺儿哄着，刮了刮他的鼻头笑意渐深，那头吩咐道，“蔓容，抱小爷下去玩吧。”
“阿玛，旺儿想和你玩。”弘旺不高兴了，撅着小嘴儿赖在胤禩身上，肉鼓鼓的手臂箍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弘旺听话，等阿玛病好了就陪你去南苑骑马，可好？”哄弘旺，胤禩是有一套的，知道他的弱项在哪里，向来一击即中，果然，旺儿不再闹腾，喜笑颜开地答了句好就顺溜像条泥鳅爬了下来，“阿玛说话算数。”
“阿玛何时骗过你？去吧。”浅蹲与旺儿平视，他细心地理了理弘旺有些蹭乱的衣袍，赞许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嘱咐蔓容照顾好旺儿，转身便往我这边过来。
“杵在外头作甚？穿得这么单薄不冷么？进来吧。”胤禩推门进屋，见我痴痴看着他，丝毫没有进屋的趋势，不禁哑然失笑。
“哦。”我答应着迈进门槛，只见几案上叠了好高一摞折子，瞬时惊道，“你病成这样还看奏章？”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奏报，我未曾看过。”胤禩淡淡道，“你今日不该来，这病会传染……”话至半时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混乱而急促，颊上也浮上了不健康的红晕，高大的身躯立即要倒塌了一般，宽厚的大掌撑在榻边。
“喝口水润润。”我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轻拍顺抚着他的背，直至他的气息顺畅了一些方才问道，“那****是怎么了？只记得乘轿回了园子，其他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不记得了？”胤禩忽而一笑，似是释然似是促狭，“你那日回来沾床便睡，为夫也不知你是怎么了，起先还以为你累了，但睡了一天一晚也不见转醒，这才着急忙慌地请了大夫，可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两天一晚，如今总算是睡醒了？小懒猪！”
“我……我睡了两天？”忆及那个奇怪的梦，难道是在提醒我些什么？
“是啊。”胤禩别过头去握拳掩在唇边，又咳了几声，“瑶儿，这病易染人，你先回去。”
“我来照顾你，不许像赶旺儿那般赶我走，旺儿是孩子抵抗力差，我是成年人底子又好，没事的。”我执拗地不肯屈服，对付执著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执著，更死皮赖脸，难道他还硬把我轰出去不成？
转身就帮他整理了一下床榻，铺好被子放好枕头：“你先睡会，晚膳好了我叫你。”
“你先回去，别在这地方待着。”胤禩不甘示弱，足足瞪了我五秒钟，见我半分退让的意思也没有，目光灼灼坚定地与他对视，只好轻叹着摇头：“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好啦，你先睡，我去厨房吩咐他们煮得清淡些。”我见他退缩，胆子便大了起来，“你的病得早点好起来，你不是还承诺旺儿带他去骑马吗？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笑了笑转身欲走，手却被拉住：“瑶儿，陪我坐会儿吧，厨房那边雨涵早就叮嘱好了，不必操心。”
回头望着他因病有些惺忪却依旧深邃有神瞳眸，像一泓清澈的泉眼，我反身退后坐上榻沿，蓦然想起梦中高僧的那句“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若非这股水流出自本心逆流而上，激流勇进，突破重重险阻，便是任谁也奈何不得。”
心中骤然一凛，这句话的涵义到底是什么？
正想着，只觉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些，抬眼便见胤禩上下审度着我：“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没有，你刚刚说什么？”恍惚间似乎见到胤禩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说了什么话。
“我说……”胤禩有些犹豫地开口，面色微澜，目光之中有一丝的不确定，“没，一时兴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若干年后，我才听到他此时未说出口的那句“若我不再是八贝勒，不再是八贤王，你可还会一如往常地爱我？”
胤禩，你可还记得若干年前我便对你说过，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你是胤禩，而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凤子龙孙，我倒希望你没有那样煊赫的身世和冗杂的背景，希望你不会被贤王这声名所累。
直至那一年的那一个恬静的夜晚，月淡风清，一灯如豆，夜凉似水，银白月华泻染满室，林间依稀的夜雾浮荡氤氲，我对你说：“待到你真正放下纷扰琐事，一朝繁华落尽只剩你我，我们便遨游于山水之间，青松碧水，晨钟暮鼓，我们一家不问世事，过那安之若素的平凡小日子可好？”尔后，我似水温柔地执起他的手，继续道，“我们寻一处清净无人的山谷，建一小屋开片田地，屋外植满玉兰，花开赏鉴作画，花落荷锄葬花，男耕女织，你主外我主内，像一般夫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呢，当一腹有诗书的教书先生，日日为那些童真无邪的孩子传道授业解惑，闲时也正好可以教旺儿读书，我呢，学着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帮你和旺儿煮饭制衣，日暮时分唤你们归家用饭，一家子人和乐融融平平淡淡……”
胤禩的双颊漾起浅笑，飘荡开去：“好，终有这么一日的，瑶儿，你信我。”
“我信，我素来信你。”莞尔一笑，指尖攀上那张韶华尽褪的容颜，依然如旧时般英俊帅气，出尘儒逸，原来最美的风景，早已存留心底。
只可惜，那一日来得这么慢，像个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来得那么迟缓，熬成同样的白发苍苍也看不到尽头，星光璀璨却残留无尽空洞的那一刻，他蝶翼般的浓密睫毛缓缓阖在了一起……
“如果你想知道我适才的所思所想，就先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等你精力恢复了我再告诉你。”俏皮地皱皱鼻子，起身点燃案边安神静气的熏香。
安静等他睡去，我轻轻撩裙站起，不让任何响动惊扰到刚入眠的他，踮着脚尖拎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免得锦靴挪移，裙摆拖曳在地的细微声响影响到他的安睡。
轻启暗朱色的门扉，抬眼便见一只手僵在半空，似乎想叩击扉沿的雨涵，另一只手端着漆色托盘，上面摆好几盅细心用平盘盖好为饭菜保温的瓷碗，即便如此，在细末的缝隙间依然溢出一丝一缕的薄雾，袅袅而上，盘桓漫延，不难想像罩在这里头热气腾腾的饭菜。
“给福晋……”她乍一见是我，便蹲低身子意欲请安。
我即刻伸手托扶，手指横竖在唇间：“他已经睡下了，这膳食待会再端来。”一边说着一边将雨涵引至鲜有人迹的后园。
起先雨涵的眸子中浮起一晕不解和愕然，不过并未多问什么，跟在我身后沉默静候我开口：“我回园之后到我转醒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从雨涵细致入微的讲述当中，我总算理清些事情的始末，自打我和胤禩从康熙那儿回来，一道圣旨便紧随其后，几乎同步到达瑶园。我浑然不知径自回屋，正如胤禩所言，那时我一沾枕头便早已昏然梦去，不知今夕是何夕，之后是胤禩单独接的旨，而那道上谕的内容，自然不出所料。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
胤禩听闻，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和惶恐，只淡然磕头领旨谢恩，将仪态礼姿做到最好，深深叩首，衣衫熨帖平整，脊梁挺得笔直，姿容漫淡优雅，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并且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而对于瑶园的下人来说，这一连串击打来得太过捷兀，根本没有为他们预备接受和消化的时间，就这么施施然地懵然间发生了，在他们看来，这反倒像是精心排练过后的剧本，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出乎意料地顺理成章表演下去。
过了那一日，大家也就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只不过议论和谣言逐而多了起来，瑶园里的下人们都是受过训练和挑选的，自然口风紧措辞严，但是这么一件大事，可谓是朝堂上几十年难遇的大换血，不到几个时辰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霎时人人自危，藏头畏尾，明哲保身，唯恐再如废太子时那般引火上身，燃及自己。
果然，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若胤禩未尝计划令十四接下重担，若康熙不满意胤禩将权利移交的方案，这一切的演变即将天翻地覆。
如今最好的方式，便是以不变应万变，我并未彻底捋清事情的原委，其中错综复杂千头万绪，其中机关算尽迷雾重重，孰是孰非我着实难以判断，每次假设都会被无情地推翻，只得从头再来，恐怕胤禩也甚是烦恼，一则他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心中压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我并不想增添他的烦恼，虽然他比我这个没开化的木鱼脑袋聪明千万倍，二则他与我说过不必过于缠绕于这件事，钻牛角尖，他本就打算功成身退，退居二线，这回那人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和借口，也算是功德一件。
于是，按兵不动伺机而动才是上策。
“福晋！”夹杂着惊恐和急迫的声音响起，我心头一揪，不安霎时充斥整个心房，回过身去，小楠子掸掸袖子就要下跪，“给福晋请安……”
“免了免了，说！什么事？”我惶乱地托起小楠子，急急问道。
“回福晋的话，魏公公正在前厅，贝勒爷命我来请福晋过去，脸色……怕是……”小楠子支支吾吾，但我也能从他的神情窥探一二。
怕是没什么好事！连个平安都求不得吗？欺人太甚！
我脚下加了力匆忙往前厅赶去，在门外蓦地刹住了脚步，整了整衣衫和鬓发：“雨涵，我的仪容可还端正？”
“是，一丝不乱，甚为端庄。”雨涵扫了一眼我便低眸敛眉，简单答道。
“好。”强逼自己深深灌入一口空气，挺直脊梁，即便输，也要输得漂亮，输得堂堂正正。
我并肩与胤禩一同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聆听着圣训，听了打头两个字，我的唇角便掠起一个轻蔑的微笑，原来专程令魏珠来是说这个，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骇事。
早有准备，当这十二个字飘入耳朵，就似一团棉花一样，无足轻重：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但是对于毫不知情的胤禩来说，那该有多么绝情残酷！斩断父子亲情，他说得轻易，但为人子女的心痛一辈子都无法磨灭。
魏珠带到话便怜悯地轻叹了一声，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转身出了门槛，我见人都撤得差不多了，便稍稍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望向他，胤禩的面色愈显苍白，两颊泛起惊心动魄的血红，与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