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二刻，康熙带着同来的皇子和几个随侍迈出了曹府，走入了江宁的街巷店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康熙看起来心情极佳，兴致高涨，逛了一个上午都没有休息。
我东看西看，在小摊边搜罗着各种小玩意，带回去分给朋友们，虽不值几个钱，但送份心意，送分新奇总是好的，更何况是一年也出不了几回宫的姐妹淘，想必日日盼着出了宫去，天高任鸟飞吧。
胤禩看起来兴致也很高，陪着我东逛西逛的，碰到有趣的便多瞧两眼，还要不时提醒我跟上大队伍。
我在挑选檀香扇、珠花小坠时，胤禩捻起一颗像珍珠大小的东西买下了，我觉得好奇，就问他买了什么，他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淡淡地只说之后我会知道的。
午时刚过，我们就踱到一间名为“天然居”的酒馆门前，门口挂着一幅金字对联，熠然生辉，上联是：客上天然居，下联是：居然天上客，两旁种着修竹金桂，摆着松柏盆景，漆柱画栋，雕栏飞檐，石青台基，墨兰架构。看来这家酒馆品味不错，附庸风雅，虽离中心不远，却是个清静宜心的地儿，想必常有文人墨客汇集于此。康熙折起扇子大手一挥，我们就跟着进去了。
大堂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在大堂的中央，放置了一个大缸，缸中养着几尾金鱼，妙趣横生，极富情致。小二引我们上了楼，进了一个小隔间，想必这便是古代的包厢了吧。
各位爷按着齿序围坐，太子自是坐在康熙身侧，其余皇子排着次序坐下，康熙扫了眼立于身侧侍奉的梁九功和我，摆手让我们也坐下，说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举眼望去，挑了一个邻着胤禩的位子坐了，却正对着太子，一餐饭吃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哭喊声，夹杂着几声脏话叫骂，康熙皱了眉头，面色不悦。在这样的高档消费场所，也会有地痞无赖的么？
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大概是上了楼，走到我们隔间的门前时，康熙怫然拍案而起，走了出去，我和几位皇子也紧随其后。开了门，只见一个体态臃肿，长得歪瓜劣枣的坏蛋捏着一名姑娘的手腕，那位姑娘大约十三四岁，面容清丽，白净秀气，一直哭喊着，明显定在原地不愿意走。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人，应该是姑娘的奶奶或外婆。
那个老人扑倒在地，苦苦哀求：“这位大爷，您行行好，放了我孙女吧，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那坏蛋置若罔闻，一脚狠命踢开老人，凶神恶煞地拽着姑娘就往前拖，而那一脚正踹中她的胸口，老人一边爬起跟上，一边捂着胸口悲鸣。
光天化日，居然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先住手，放开这位姑娘。”康熙淡淡开口道，不怒自威，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王者风范。
那坏蛋这才注意到我们，嘴里不干不净：“你算老几，凭什么管我的事！”
太子怫然色变，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指着坏蛋的鼻子：“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们是……”
康熙咳了一声，阻止太子泄露我们的身份，太子的气势一下子便熄了下去，恹恹地站在一旁，面上还是隐约的怒气，不过半秒便恢复了贵人的架势，盛气凌人，毕竟太子的身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打小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使唤人往东别人不敢往西，怕是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虽生气却也不忘时刻保持自个的体面。
胤禩保持着一贯的好脾气，微笑开口道：“我们是路过的商团，这位是我们老爷。方才听闻这位姑娘哭得凄惨，这才出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臭坏蛋依旧不依不饶：“关你屁事，这是爷的家务事，你们少狗拿耗子，赶紧滚进去，惹恼爷，有你好看的。”
十爷一副暴怒神情，双手叉腰呈茶壶状，冲上前去吼道：“八哥这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你快放开这位姑娘，不然爷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这些皇子平日里养尊处优，倒还蛮有正义感的。
臭坏蛋气焰嚣张，打量着十爷，不屑道：“嘿呀，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啊？”随即抡起拳头就冲着十爷打来，胤禩眼明手快，抓住了坏蛋的手臂甩开，神色略起波澜，眉峰微折，口气中满含警告意味：“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先放开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
那坏蛋看了看局势，我们这方人多势众，知道若真的打起来，他捞不到好处，语气稍缓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欠爷钱没还，爷拿她的孙女抵债，有什么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人家您先别哭了，说清楚了我们才好帮你。”康熙终归是讲理的人，看着老人温声问道。
老人抽噎着，抹着眼泪解释道，她们家中的男丁都死光了，只剩下她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她的确向这个坏蛋借了十两银子来救急，但没成想银子借了没多久，这坏蛋就找上门讨债，还说已经到了还钱的期限，还是三分利，如果还不出来就把她的孙女捉了去，她们家徒四壁，哪有钱还上，她的孙女就被拖了去，她无法，就跟着到了这里。
三分利！高利贷啊！但不知清朝有没有禁止民间高利贷的法律，即便没有，这坏蛋也欺人太甚了吧！我的良心告诉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臭坏蛋，还这祖孙二人一个公道。
我上前一步，义正言辞道：“不要说是未到还款期限，即使到了，你也无权带走她的孙女，放开她！”
“唷，这娘们倒是很漂亮，你跟爷走，爷就放了这姑娘，如何？今后你跟着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臭坏蛋一脸色相，盯着我发出了邪恶的笑声。
我压下满心的厌恶和反感，反其道而行之，沉吟笑道：“跟你走，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很注重夫家的品行修养，不知公子学问如何？”
几位爷脸上都变了神色，很是不解我为何要答应，就连风度翩翩的胤禩都有些端不住了，几欲上前。
臭坏蛋开始吹牛，什么学富五车，什么三岁背唐诗，五岁通历史，七岁赋诗词，夸得天花乱坠。
我看着他一脸陶醉，拼命忍住涌动的笑意，说道：“既然公子学识渊博，想必会对对联吧，我出上联，只要公子对出了下联，我就跟你回去。”
臭坏蛋听到要对对联，面露难色，但看到我们“就知道你不会”的表情，硬是应承下来。
“那公子听好了，我的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唇边掠起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眼风扫过众人。
那坏蛋抓耳挠腮，毫无头绪。胤禩了然一笑，张口对出了下联：“仁义礼智信忠孝廉勇。”
十爷听得云里雾里，小声嘀咕道：“不是‘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么，八哥怎么漏了个‘耻’呢？”
站在十爷身旁的十四一听见，便恍然大悟，扬声道：“横批：无耻。”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那坏蛋忽然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坏女人！”
我暗笑：“坏女人骂谁？”他立即怒然咆哮：“坏女人骂你！”
我装作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喔，原来是你这个人骂我。”四周又是一阵哄笑。
他气急败坏，一扬手便朝我这儿打来，要觉得我是那么好欺负的，那就大错特错了！现代的女性，谁没学过一两招，瞬间使出了老师教过的防身术，握住他的手腕就往回扭，疼得他哭爹喊娘，连连求饶。十三爷对准他的膝盖后面就顶了一下，他双腿一软，哎呦一声跪了下来。
“好，好！”四周叫好声此起彼伏，一小对人马挤开人群走了进来，个个神采奕奕，容姿英发，一看便知是练过武的精壮汉子，略一躬身对我们抱拳道：“我等是这家店的护店，来迟了，万分抱歉。方才多谢各位见义勇为，侠肝义胆，我等会押送这坏蛋去官府受审，各位继续用菜吧。”
臭坏蛋被押着走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等一下，那位姑娘欠你的十两银子我替她还了。”我从荷包里掏出银子，胤禩止住我的动作，从自己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扔过去，冷声说道：“连本带利，这锭银子只多不少，足够还那十两欠款了，今后不许再寻她们祖孙二人的麻烦，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你可听懂了？”
“是，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几位爷饶了小的吧，别让他们送小的去官府。”那坏蛋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响头一个接一个砰砰地磕在坚硬的石砖地上，不多时便磕破了，流出丝丝血迹晕染在板砖上，我倒是生出些不忍来，却也不敢制止，唯恐他有何旁的动作。
“把他带走”胤禩丝毫不留余地，决然道。
“慢”四爷忽然出声，几步走到坏蛋面前，“把祖孙俩立的借钱字据交出来。”
臭坏蛋的身体颤了一下，双手瑟瑟发抖，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张字据，四爷夺过看了一下，在得到祖孙俩的确认后，当众撕毁字据。
四爷果真心思缜密，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的谨小慎微，做事滴水不漏，一劳永逸，虽然缺了些人性，不过对付这些无耻之徒却是极有用的，我心底暗自盘算，深深敬佩。
“带走。”四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
“这位姑娘，你还好吧。”十三爷走到姑娘身边，关切问道。
“我……我没事，谢谢各位爷和姑娘的救命之恩，你们都是好人。”那姑娘说着就要给我们下跪，我和十三爷同时伸手托住她，不让她真的跪下去。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温声细语地问，害怕再吓到她。
“我叫锦怡。”锦怡羞羞地答道。
“嗯，我叫清瑶，以后我就叫你锦怡，你就叫我清瑶吧，好么？这是我们老爷，这是二少爷，这是三少爷……”我开始介绍起我们一行的成员，锦怡略显青涩，约莫是没见过这么多俊俏的好男儿，却很有礼貌地福身一一问好。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有些焦虑，委实担心那臭坏蛋会再找她们的岔。
锦怡的祖母用布满老茧和泥土的右手揉了揉哭肿的双眼，摇摇头说道：“我们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和平常一样地过呗，像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先过好今日，才有力气想明日的事情哪，不像你们高门大户，想得多，想得远。一步步地看吧，先换个地方安置下来，只要我和孙女两个能守在一起，日日温饱，就是大幸了。”
“可需要我们先帮您找间屋子安置，以免往后那人再找上门去寻衅？”十三爷不愧是侠王，对待民间的妇孺呵护有加，这等小事都能替她们考虑好。
“多谢你们的好意，真的不必了，方才已经多有烦扰，这事就不麻烦了。再者说，我们祖孙俩还得合计一下，如今我们住的是祖宅，世世代代承继下来的，若非为势所逼不可变卖，倘使真到了迫不得已转手变卖的地步，也得寻个好的下家，屋里的物什也得好好整理，不能落下祖宗传下的什么重要物件儿，这花费的时日还长着呢。老身在此多谢各位的好意了。”锦怡的祖母神情澹然却十分坚持，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不再强求。
十三爷往祖孙俩手里塞了些钱，两人见推脱不掉，便接了下来，千恩万谢。
看着祖孙二人离去的背影，我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老人说的那句话：“先过好今日，才有力气想明日的事情哪。”虽通俗，但揭示了一个人人都懂，却难以做到的真理。
活在当下！人之所以活得累，是因为他们的目光放得太长，想得太远。今日还未过，就想着明日后日，甚至十几年、几十年后。
熟知历史、预知未来是一把双刃剑，我之所以活得敏感通透，是因为我熟知历史，能预知未来，我之所以活得辛苦劳累，也是因为我熟知历史，能预知未来。我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啊，我不要！
胤禩，我不承诺你一辈子，因为一辈子太遥远，我只承诺你所有的今天，只要你有今日，我的心就会和你同在。
此时此刻，我多想回过身去，朝身后的那抹月白呐喊：今日有你，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