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日循环往复的皆是这几样工作,但我心如止水,倒也不觉着厌烦。不知不觉间,已是康熙四十四年的仲夏。
为了减少和胤禩碰面的机会,我将当值时间挪到下午,因为上午康熙下了朝,常常会和皇子们探讨政事。而我上午的班,由一个新来的宫女瑾心代替,她知书达理,友善单纯,做事却谨慎有度,举止大方,和我也很是亲近。
一日,我正在御茶房泡茶,瑾心一反常态,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向屋外探了探头,确定没人后迅即合上门。我看她一连串的动作有条不紊,便笑着打趣道:“出了什么大事啊,毛毛躁躁的,被梁公公看到得说你了。”
“清瑶姑姑,听说万岁爷给八爷赐婚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拎在手上的水壶一颤,滚烫的水尽数浇在了左手手背上。“啊”我感到手上一阵麻辣辣地疼,即刻扔了水壶,冲手背吹着凉气。
“姑姑,你的手烫伤了,我去请太医。”瑾心看见我的手背通红一片,转身就要冲出屋子。我拉住她,把左手浸到凉水中,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不碍事的,我先浸一会儿,待会涂些药膏就好。”
我觉得头晕晕的,胸口像堵着一块大石头,闷得慌。赐婚,应该是秋菊吧,可是我依旧不死心,定定神问道:“皇上……把哪家的女儿赐给八爷了?”
“是四品典仪阿尔法之女,王氏。不过八爷没有接旨,惹恼了万岁爷,现在还在乾清宫外头跪着呢,真奇怪,八爷为甚……”瑾心后来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只零碎听得几个时辰,惧内什么的。
他为何要抗旨不遵?他是皇子,应该深知抗旨会有什么后果,他为何还要这么做?
抽出左手,用干帕子小心擦干,端起泡好的大红袍,我快步向乾清宫走去。刚踏入门槛,就看到几个宫女在拾掇散乱一地的奏折、毛笔和杯子碎片。
康熙挪了个地儿,盘腿坐在东窗下的榻上,正在批阅奏章,我敛神屏息地走过去上茶,康熙见了我淡然道:“知道今日朕为何发这么大脾气吗?”
我恭敬地跪在地毯上,回道:“皇上的心意,清瑶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肝火伤身,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帝王心,不可测,现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气,但是地上的凌乱却说明他刚发过一通火。
“你去端一碗冰镇酸梅汤给胤禩,陪他在殿外跪着。”康熙仍然认真地批着奏折,用毛笔末端象征性地指了指案上几盅酸梅汤,口气淡淡。
“是。”我起身端了酸梅汤,向殿外退去。我不晓得康熙在打什么算盘,但是我在来乾清宫的路上就已想好:他跪,我就陪他跪。
无论如何,是康熙成全了我的这番心思,我该感谢他。
日正中天,殿前的石板反射出刺眼的亮光,热浪滚滚,大地仿佛升腾起一股青烟。不用想都知道石板上的温度很高,一般人穿着鞋子在上边儿走都受不了,更何况,在毒日的炙烤下跪上几个时辰。
不远处那个直直挺立的身躯,他不是在吃苦受累,酷暑炎炎中磨砺长大的普通百姓,他是让天下人都羡慕的天潢贵胄,自小养尊处优,怎么受得了?
我很想现在就奔到他身边,但看着手上的酸梅汤,我狠狠压下了这个想法,取出手绢盖在上面,防止热气侵入,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半跪在他面前,我将冰镇酸梅汤递给他:“这是皇上命我端给你的,快喝了吧。”
他坚毅的脸庞上流淌着汗珠,宽大厚重的朝服依旧穿在身上,我拿起手绢帮他细细擦拭,随后,轻提裙摆与他并肩跪下。
“瑶儿,你这是做什么,日头正毒,你快进去。”胤禩轻声劝道,“不要惹皇阿玛生气。”
“你不是就惹皇上生气了么,还好意思说我。”我轻笑了下,转头对上他的眼:“放心吧,是皇上命我陪你跪的。”
“你做了什么?皇阿玛为何要你罚跪?”胤禩有些焦急,声音大了些。
“你那么凶作甚,我刚进殿奉茶,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皇上就打发我出来陪你咯。”我无辜地看着他。不要说他了,连我自己都没想明白,“胤禩,你跪了多久了?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顾好你自己吧。”胤禩一点也不领情,转正头去盯着殿门不再看我。
四周一片寂静,跪了没多久,我就感到有些头晕了。我的体质,一直是畏热型的,每每军训,第一个中暑昏倒的必是我,同学们都对我的光荣事迹印象深刻。不行,这次我不能晕倒,实在太糗了。
乾清宫门口,袍角翻飞。“四哥,她……怎么也跪着?”四爷皱了皱剑眉,径直走近前去,我只感觉到身后有两束目光,偏过头却看见四爷和十三爷站在我身边。
“奴婢给四爷、十三爷请安,爷吉祥。奴婢不便起身,望两位爷见谅。”我挺直腰板,跪着给他们道安。
“你怎么回事,怎会跪在这儿?”十三爷蹲下来与我平视,问道。
“皇上有旨,宣八阿哥、女官完颜……清瑶入内觐见。”魏珠上前宣旨,打断了十三爷的话,“两位,请吧。”
我的腿早就麻了,动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我揉揉受罪的膝盖,撑着地缓缓站起。我跪了一个时辰就这样,胤禩就更不行了,四爷和十三爷架在两边,将他慢慢抬起,扶着他走在我前面一步之遥的地方。
魏公公和瑾心扶着我,我刚一迈步,就觉得胃里翻滚得厉害,眼前金光闪闪,白茫茫的一片,突然一切俱黑,我非常光荣地,又中暑了。
其实中暑,至少我中暑不会失去意识,就是眼前一抹黑,身体轻飘飘的,完全不受控制,但是意识还是清醒的。我感觉到魏公公和瑾心唤了几声,随即把我架起来,带到了一个凉爽的地方,我的眼睛也渐渐看得到东西了,此时我正坐在自己房间的软榻上,瑾心在倒茶。
“清瑶姑姑,你还好吧,魏公公已经去回禀万岁爷了,你休息会儿。”瑾心把茶递到我面前,心有余悸,“姑姑,你刚才吓坏我了,衣衫湿透,嘴唇煞白,又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你不知道,几位爷也被吓得不轻。”
经她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然湿透,黏在身上很难受,我跪了这么会就成了这副狼狈模样,不知胤禩怎么样了。
正想着,魏珠走了进来:“清瑶姐姐,你不要担心了,万岁爷已下令放八爷回府好生歇着,你也好好休整一下,下午的值让瑾心替你。”
还好他没事,我松了一口气。等到瑾心和魏珠都出去了,我解衣泡进瑾心准备好的浴桶中,上面漂着玫瑰花瓣,散发着天然的芬芳。沐浴过后,感觉好了些,可因为长跪,正午的石板又烫,膝盖上留下的红红黑黑的印记,表皮有些破损,可能是灼伤了。我现在倒好,左手也烫伤,膝上也好不到哪儿去,真是倒了几辈子霉了。
胤禩膝上的伤很严重,几日未曾上朝。后来我问了瑾心,她说胤禩大概跪了五个半时辰。什么?十一个小时,再跪下去这膝盖还有用吗?这心也太狠了吧!胤禩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啊,不就是不愿娶王氏么,芝麻绿豆大点小事,康熙竟要如此惩罚他。
虽然心底抱怨着,但我来到这里那么多年了,早就有了觉悟,皇家无小事,尤其是孝和忠,最为看重……
赐婚的事就这样,以胤禩跪了十多个小时而告终,康熙没有再提及。可是,这件事引发了一个问题:最近紫禁城中,开始流传“胤禩惧内,不敢再娶”的谣言。
秋风初起,白露将至,康熙忽然来了兴头,宣召几位皇子在御花园边的浮碧亭伴驾,三爷、四爷、五爷、胤禩、九爷、十三爷和十四相继来到,太子姗姗来迟,正好凸显他身份的不一般,几位爷皆起身迎接太子,亲兄热弟般地寒暄了几句,便揖让着各自落座了。
“八弟,你和八弟妹成婚也有六七年了吧,膝下至今还未有子嗣,二哥劝你,早日纳妾,也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不是?”太子语重心长地劝着,但那副嘴脸,明明就是幸灾乐祸的丑恶嘴脸。
“多谢太子爷关怀,臣弟受教了。”胤禩不卑不亢地回道。
太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色稍有些不自然,还好有五爷在旁调侃,气氛才活跃起来。
“大阿哥到”一声尖锐的嗓音划破如水的平静。
连太子都到了,这大阿哥的架子比太子还大,居然现在才到。最近,大阿哥在朝堂上与太子针锋相对,几乎是正面交手,有咄咄逼人之势。在朝事上争夺也就算了,在这种事上都要与太子一较高下,这位大阿哥还真是不知进退。
太子表面上和和气气,没有对他的挑衅露出不满,可是谁知两人心里,是不是都想将对方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