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的转变,我逐渐明白了他心中的疙瘩,没错,我欠他一个解释,一个万分重要的解释。这段日子,我思前想后,反复掂量,却总是无法做出抉择,该怎样解释,解释完后他又能明了几分,接受几分,这种在现代都如同痴人说梦的事情,要让一个古代人接受,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我没有任何把握,搞不好,他会把我当成疯子,或是妖言惑众的怪物。
轻倚在浴桶上,我把自己整个泡进去,漂浮的花瓣没过头顶,一片片寓作扁舟行,荡漾悠然,蒸蒸的热气缭绕指尖,一缕缕化作绕指柔。捞过置于身侧的睡袍穿好,我的神思顿时清明起来:避无可避,面对是最好的方式。
当我端着银耳莲子羹来到门前,东边已现微光,书房的烛光却依旧摇曳,斜印在窗户纸上的身形孤寂凄廖。“胤禩,这么晚了,赶紧歇下吧,明日还要早朝呢。”我放下手中的盘子,细声劝道。
“不是说过不用等我吗?怎么到现在还未睡下?”胤禩抬眸见是我,瞬时眉心深锁,含怒微嗔。
“歇息吧,有什么政事也暂且放放,身体要紧。”真到了关键时刻,我又临阵脱逃了。
“知道了,你先睡吧,我还有些紧要的事。”胤禩的余光扫了我一眼,只是搪塞道。
“你……”我欲再劝,他却猛然搁下了笔,“啪”的一声,笔杆与书桌相撞迸出清脆的响动,墨汁四溅,几滴直接脏了我的睡袍。
“回去!”胤禩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满脸不耐烦,恍若一只即将发怒的雄狮,“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爱你,就可以对我予舍予求,必须包容你的一切?高兴了,就玩玩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不高兴了,随时弃如敝屣,劳燕分飞?倘使你是如此想的,那我告诉你,我不是随你摆弄的玩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人,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就算面对的是一条狗,你怎忍心绝情至此?竟然把自己的性命当做赌注,你是不是在赌我底线,究竟可以为了你,放弃多少?”
“没有,不是的。”听到他的控诉指责,我的眼泪串珠似的向下掉,顿时心痛难抑,我对他的伤害,是那么真,那么深。
胤禩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夹带着满室的玉兰香,无言伸手启门,我清醒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止住溢满的呜咽声,低声请求:“胤禩,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解释事情的原委。我说过,倘若我有命活下来,一定会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什么。”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却渐渐平缓下来,捂住我绕在他腰间的手,回身静静搂我入怀,手顺着背脊梳抚着,轻拍着,我的情绪也在他的安抚下平和下来。
胤禩怅叹一口气,温声耳语:“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我懂你的无奈,但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每次见到你伤心流泪,我便再也狠不下心去,只好妥协。乖,不哭了,不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口中念念地重复这三个字,欠他的,的确太多了。
“你知道的,我们之间,不需要道歉,我想听的,也永远不是这三个字。”胤禩的手指插入我披散的发间,游弋着,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环着我的手臂加了几丝力道。
“嗯,我知道,我爱你。”我埋首于他的颈间,泪流满面,迷蒙了视线,“我爱你,所以不想再隐瞒你,所以决定把一切都讲给你听。”
退开胤禩的怀抱,我拉起他的手坐到桌边,预先考虑过的思路居然清晰浮现在脑海:“胤禩,你可曾想过,倘若时间倒流,会是怎样的光景?”
“时间如江水,一去不回首,怎可能倒流?”显然,他对我提出的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感到疑惑。
“假设……我只是假设,若你某天梦觉醒来,发现自己已不在清朝,而是置身于秦朝公子扶苏的军营,原本史书上记载的历史人物皆鲜活地出现在你面前,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不再是枯燥的一个名字,一个故事,扶苏未亡,胡亥未王,而你委身其中,无时不刻地亲历这段后世谓之惨痛的过程。此时的扶苏机智聪颖,生具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是为民为君,心系国事的浊世佳公子,正谨遵秦始皇的圣旨协助大将军蒙恬修筑万里长城,抵御北方匈奴骚扰入侵,李斯、赵高尚未密谋篡位,始皇健在无虞。”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每说一个字都要花上毕生的力气,笨拙地组织着语言,“但是你作为精通历史的后人,深稔扶苏最终自刎,含恨而终的悲哀下场,眼前的荣宠不过是过眼烟云,如幻如泡影,那么,身临此境的你,内心可会纠结不休?是等待扶苏愚从矫诏,毅然就死的既定结局,还是不惜一切地帮助他逃脱冥冥注定的命数?”
胤禩深深看了我一眼,旋即移开了眼眸,可我还是很清楚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而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来自于三百多年后的2012年,你,四爷,九爷,十爷,十三爷,十四爷在我的世界里,全是记载于史书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名字,现今的紫禁城,在我的时代里,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代皇家宫殿。我谂知你们每个人的结局,也清楚大清朝未来的走向,因为……在那时……”我还是不忍说出大清已灭的话语,他是那么热爱大清,我又怎忍打破他一手创建的梦。
“因为在那时,大清已然不复存在了。”胤禩竟接下我的话,神情澹然地道出我未道尽的话语,见我有些讶异便微笑淡淡道,“任何一个朝代,皆有因有果,有始有终,这是历史难以更改的规律,你不必讳而不谈,我虽对朝廷有常人不及的眷恋,却也只是尽我应尽之责,圆我无憾之梦,令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官员恪尽职守。但是我很明白,终有一日……我只期盼,这日迟一点,再迟一点。”说完,胤禩的眼眶还是不自觉地湿润起来,眼睑里是丝丝汇聚的泪水。
“胤禩……”我欲出言安慰,但刹那间却忘记要怎么安慰他,我想此刻,默然才是最好的疗伤药,而且此时此刻,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开口。
一室尽是静默,直到一句千斤重的话,刺透了无波的空气:“那么,你能否告知,我的结局是什么?”
这是我最不愿面对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应不应该让他承受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当一个人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他的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甚至无法想像,怎样做,对他才是最好的?我的心绪瞬间拧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说实话,不许骗我。”胤禩平淡的一句话,杜绝了我撒谎的念头,我无比懊恼地将头埋进手掌间,内心暗潮跌宕,翻江倒海。
“太子继承了皇位,定然不会放过我,我的下场,很是凄惨,对么?”胤禩勾起了一个无奈的笑容,见我闷闷地摇头,深锁了眉头,“难道……”旋即释然一笑:“也对……”
“两废两立。”我闷声困难地吐出四个字,“即位的人,不是太子。”
从他鼻腔中,突兀地冒出一声冷哼:“爱之深,责之切,皇阿玛终是未忍住。”
当时我很是不解胤禩这句言语,却也没有太留意,只是以为他与太子的关系向来不佳,一时的不忿也是有的,未曾放于心上,谁知这句话,是他第一次显露端倪。
“第一回,康熙四十七年,就在今年。”在胤禩惊异的目光下,我平静地叙出了太子一废的时间。
“这么快……”胤禩敛目陷入沉思,十指交叉,好似在筹谋一个万全之策。
“胤禩,我要你记得,太子两废两立,此次废后还会重立,你若是有什么计划,千万不可鲁莽行事,皇上还是很心疼太子的。而你的最终对手,不是太子,而是另有其人。”我用双手覆上他的手,细声低语地提示道。
“是谁?登基为皇的,是谁?”胤禩表现得无比淡定,语气中完全寻不出一丝波澜。
“四爷。爱新觉罗?胤禛即皇帝位,史为清世宗。”我正色道,睿智如他,心中想必已有了计较。
“他?”胤禩的面庞染上一缕异色,虽诡谲却毫无愕然之色,随即迅速恢复常态,微微笑道,“也是,我早该想到是他的。”
他缓缓侧转过头,认真逡巡我的眼眸:“既是知晓四哥是帝王命,为何不顺水推舟,选择他尽享富贵荣华,而选择一个失败者?你心中再明了不过,他对你的情意……”
“也正是因此,先前你并未料想会是他,是么?”我婉然一笑,带着些无奈,“你就是这样想我的么?我承认,一开始,我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但是逃避逃避,我又能逃避到何时。与其让你一个人面对这种结局,不如陪着你,伴着你,至少在心底的最深处不会空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