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大人伏惟。雨恒恭叩金安。
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天道院学习了。
信差到我们村,说我通过天道院入学试的那天,整个村都很轰动。我们虽然和五大家沾亲带故,有入学资格,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被天道院录取了。
您进山里闭关养伤,所以不知道。
二婶给我做了新鞋,三叔特意宰猪给我腌了腊肉,刘姨和薛婶给我做了四季的衣服,石头叔给我打造了一柄短剑,以前教过我的易安先生送了珍藏的古书抄本。二狗他们偷偷合起来给我做了一把弹弓,居然还有模有样地抛光上了漆。他们说等我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他们已经合伙开了木匠作坊。
离开那天,我打定了主意不哭,笑着和大家告别。直到坐在堂伯的马车上回头看村口,大家站在牌坊下挥着手,慢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再也看不见。我还是很不争气地哭了。
于是我就下定决心,要在天道院发奋图强,学有所成,将来回报乡里,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
我们赶了三天路,到了东陵城以后,发现东陵城外全是难民,很可怜的样子,但堂伯说里面也有很多小偷和人贩子,让我小心。我拿着录取文书进了城,堂伯就回村去了。
堂伯临走前叫我进城找四方馆,那是天道院专属的驿馆,所有东吴地区的学生都会在哪里临时落脚,统一安排送去天道院。
守城军官给了我一个地图。但我还是迷了路。我在路上问行人四方馆怎么走。遇上一个叔叔,格外和蔼可亲,说他叫于天和,替我提行李,要给我领路。他一边走一边讲一个叫“郭勒倍毓”的神喜欢我之类的话,反正我也没听懂。
后来他又对天道院表示很不屑,说什么“天帝的走狗”、“培养蠢才的猪圈”。我一心赶路,无心和他争辩,胡乱应和着他的话。
但我渐渐感觉不太对劲起来。我们离大路越来越远,在乱糟糟又逼仄的小巷里穿来穿去,最后在一座院子的小门前停下。倚着门边站着的大叔一脸凶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看,好像能剜下肉来。
于天和笑嘻嘻地说:“沈文杰,我又带回一个好孩子。”
那个大叔面无表情:“可别又是什么大皇子,惹得一身骚。”
于天和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放心。成色虽不比李响,至少也不亚于东楼。”
沈文杰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说:“陈东楼?没有通过承影测试的残次品而已,多死一个也不足为道。”
于天和一脸痛惜地说:“怎么能能这么说呢。东楼那孩子凡事一点就通,那样的孩子可不多得呢。”
我当时脑袋嗡嗡作响,完全懵了。我真蠢,以为遇上的都是乡亲们一样的好人,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落到人贩子手里。
我颤着声斗胆打断他们:“大叔,我要去四方馆,怎么走?”
于天和笑眯眯地弯下腰,凑到我脸前说:“雨恒,你说什么呢。刚刚不是说了,天道院这种猪圈不去也罢吗?”
“没、没有......我是开玩笑的......”我结结巴巴地答。
于天和脸上温和的微笑突然变得很吓人:“这种玩笑话可不能随便开哦。”
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量,我感觉左半边的身体要沉到地里,和右半边的身体撕裂一样,难受得龇牙咧嘴。
眼看着我就要落入虎口,万劫不复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了一道黑影。黑影飞起一脚就踹在于天和的肋下,把他踹飞了!
“人贩子!真不不要脸!”就听黑影大骂。
接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黑影,一个瘦瘦高高的大哥,就拉起我的手沿着巷子一路狂奔。
于天和他们似乎在后面追,于是我们死命地跑。
我们跑回了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上,确定他们不会追上来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我的行李有一半留在了于天和那里。特别是三叔给我腌的腊肉,我一口也还没有吃过,太可惜了。
唯一庆幸的是,盘缠、文书等我都贴身带着,没有丢。
我平复了好一会儿喘息,才开口问那个救我的大哥。
他说他叫丁雨轩。他也是要去四方馆,找不到路,听见于天和说要给我带路,于是就跟在后头一起走。
我诧异地说,刚刚在巷子里除了于天和、沈文杰和我外没人啊。
丁雨轩平淡地说:我在屋脊上走路。所以才从屋顶上跳下来救你。
他居然能不声不响地在屋脊上走路!还那么轻盈地跳下来?
我又问他,是不是也是天道院的学生——虽然他大概二十几岁,当学生似乎太老了。
他说:不是。我去天道院打工。顺便偷师。
我们后来就一起去了四方馆报道。
他领的路,因为他站在屋顶上的时候意外眺望到了四方馆。
我们在四方馆暂住了三天。三天里,我也结识了一些未来七年的同窗,还有一些学长。但他们都过分普通,和丁雨轩比起来就实在不值得花笔墨一一介绍了。
第二天,我在伙房找到了丁雨轩,提议报答他。毕竟舅公您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丁雨轩一开始拒绝了,但后来问我,有没有钱,他听伙房里的其他帮厨讲,有生之年一定要上绯云楼吃一次酒,才知道什么是神仙境界。
丁雨轩是个奇人。他说:“我的毕生志向就是修道成仙。”而且用的是那种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明天早饭我要吃馒头”这样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于是我就向四方馆的门吏请示了外出,和丁雨轩一起去了罗带江边的绯云楼吃晚饭。
绯云楼就和我上次在妖怪洞穴里看过的那个楼一样华丽。在夜里灯火璀璨。我们走进去以后,就有人过来要赶走我们,因为丁雨轩穿着杂役的衣服,而我是一个小孩。
我拍拍口袋,摆出了之前黄思禹大哥教我的气势:“我们有钱!你还怕我们不给钱吗?”
那人似乎被我的气势和丁雨轩的淡定唬住了,让我们进大堂落座。
有很多姐姐在舞台上弹着琵琶和筝、吹笛子,衣袂飘飘地跳舞。堂倌问我们要什么酒菜,我就说上招牌菜。然后又问我们要点谁作陪,我说不要,堂倌就一脸着急地说怎么能不要人陪呢?我也很不耐烦,吃饭干嘛要人陪?我又不需要人喂。
争执了一番后,堂倌好像撞见鬼一样,一脸不可思议地退下了。
我们大吃了一顿,蟹粉狮子头和鸡汁干丝真的太好吃了。丁雨轩喝了酒,但是他觉得很失望。因为没有神仙体验。
这个酒楼里的人都怪怪的。比如隔壁桌的大叔老是拿手摸他身旁一个姐姐的腿,醉醺醺、笑眯眯地说着一些我也不懂的话。楼上的栏杆边倚着好多漂亮的大姐姐,用扇子掩着嘴冲我们嗤嗤窃笑,好像我们吃饭的样子很可乐似的。那些干活的杂役路过时也投来异样的眼光,交头接耳:“这两个来青楼不要人陪,来砸场的?”
还有门口一时闹哄哄,人群簇拥着进来一个白衣飘飘的公子哥,客人们张头探脑:“这位小公子今晚又点了花魁作陪,什么来头?”“模样真俊美啊,秀气得像个姑娘。”“听说他有怪癖,每次来都不碰姑娘们,穿她们的衣服,学她们跳舞。”“啊哈?真的假的?”
吃饭的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个插曲。
二楼有个包间的门突然“砰!”得被撞开,一个大叔从屋内跌出来,撞破二楼的栏杆掉下来,砸在大厅的一张桌子上,震得碗碟稀碎,汤水乱溅,还有女人放声尖叫。
从那间屋子里又走出一个大哥哥,也许十五六岁,飞身轻盈地从二楼跳到一楼来。摔出来的大叔还躺在桌子上痛苦地呻吟。
我想起我认识他。我在四方馆见过。是我的学长,叫李凌顿。
李凌顿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抓起大叔的头发,另一手里提着一把匕首,驾在大叔的脖子上,转头望向二楼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的其他人们,大声说:“今天我可以饶他一命,你们再来骚扰街坊邻居,欺男霸女,下次就是人头落地!”
那些挤在门口的大人,一个个人高马大,居然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这时,从半空落下一根鞭子,精准地打在李凌顿手腕上,手里的匕首咣啷落地。
李凌顿龇牙咧嘴地握住手腕,转头看向鞭子甩来的方向。
那个白衣公子手里拿着鞭子,神情傲慢地站在楼梯上,身旁跟着一个丰满的美女姐姐。
“打狗还要看主人。”白衣公子开口,声音细细的,像个女孩子,“传闻中,李凌顿是天道院新进的英才,没想到这么不长眼色。”
那些二楼的人都激动地喊:“四小、四公子!快为小的们讨回公道!”
“你是谁?”李凌顿打量着白衣公子,“主子我也一样打。”
店里有李凌顿的熟人,连忙跑来拉住他,低声说:“李小哥,他是你惹不起的祖宗。你要知道,他姓郑!”
李凌顿听到“郑氏”的名号,不由得也犹豫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实力还惹不起眼前的那个人。
他放缓了口气说:“郑公子,这些家丁的纪律,恐怕还要再抓抓紧了。木先朽于内。郑家这棵大树想不倒,是不是也该除除蛀虫?”
郑公子扬眉:“我郑家根深叶茂、千年基业,轮不到你这种草芥来咒我们。”
“郑公子,不对——郑璐,”李凌顿冷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楼里陷入一阵很奇怪的寂静。
李凌顿转身离开,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被报出名字的公子表情惊骇,转身上楼回了房间。酒楼的主管神色慌张地让人收拾残局,安稳客人的情绪,给我们打了折。
听人说,奇怪的是,郑家没有叫郑璐的公子。只有小姐们的闺名,是不为人所知的。
总之,那是一顿难忘的晚饭。
过了一天之后,我就前往天道院了。
让我意外的是,去天道院并不是坐马车或者坐船。而是所有学生手拉手,通过一个法阵,一瞬间就穿梭到了天道院门前的广场上。
天道院的位置,在须弥山间。须弥山位于中原,离神都不远。
在天道院,还有很多不寻常的经历,要都写出来的话恐怕是要再写个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所以,我先交代这么多了。
向您老人家报个平安。虽然丢了一半的行李,但我一切都好。希望您不要告诉我爹娘前面的事,他们一定担惊受怕。
孙儿范雨恒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