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快到边境了呢。我记得只要再过一条隧道就是羽户町了。”白色的日产Skyline汽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手握方向盘的冴岛武史如此说道。
妻子美砂子坐在副驾驶座,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哼着小曲。今年八月刚满三周岁的女儿莉绘躺在美砂子的膝盖上,甜甜地睡着。
“你的心情好像挺不错的嘛。”冴岛瞥了美砂子一眼。
美砂子不再哼歌,而是转头望向丈夫的侧脸回答道:“当然啦,我都好久没跟你出来兜风了。上一次出来玩是几年前的事啦?”她故意用了忿忿不平的语气。
冴岛低声说:“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一直把你丢在家里不管。”他扶了扶铬绿色的太阳镜,皱起眉头,看上去真的很过意不去,“其实我也想好好补偿你的。还有莉绘,平时都没工夫陪她玩。对不起。”
美砂子没想到丈夫的反应会这么一本正经,微笑着说道:“啊呀,你别这么正儿八经地跟我道歉了,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你。我又没生气,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可是”
“我知道你每天都要工作,非常辛苦,但还是跟你结了婚。不过你可得注意身体。”
“放心,我定期做体检的。医生总说‘像你这么健康的人可是相当少有的啊’。”
“我说的不是健康不健康的问题。我可不希望你因为殉职连升两级。”
“喂喂,别咒我死啊,”冴岛露出一排洁白的门牙,“别担心,干我这行虽然很危险,但也不会天天有要人命的差事。而且,我运气好那可是课里出了名的,大伙儿都管我叫‘幸运冴岛’。就算十个人挨枪子儿,九个人死了,我也一定是那个活下来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一点儿不夸张,都是大伙儿公认的。”
“你那么自信啊。可是”
“你想让我别掉以轻心,是吧?我知道。我不会乱来的,你就别担心了。”
“真的?”
“嗯,我答应你。”
冴岛今年三十四岁,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精英刑警。他身高一米八,肌肉发达,浅黑的肤色显得非常干练,很适合戴墨镜。说他是刑侦片里跑出来的帅气主人公,恐怕也会有人相信。
美砂子比他小五岁,今年二十九。这个秋天,他们即将迎来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丈夫工作繁忙,一年中几乎休息不了几天,而美砂子偶尔也会发发牢骚,问他:“就不能稍微喘口气吗?”而冴岛的回答总是同一句话:“那你就替我祈祷这个城市能永久和平吧。”
“就算是第一线的刑警,也得按照劳动标准法来吧。”美砂子很清楚,这话对冴岛完全没有作用。五年前她答应他的求婚时,就已经做好了相应的思想准备。
所以美砂子从没有顾影自怜,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很不幸的妻子。在职场上,冴岛是个硬汉,连上司都要敬他三分,但回到家后,他就会变得柔情似水,也是个温柔的好父亲。他从不会对美砂子大吼大叫,就算正在办的案子很麻烦,他也不会把烦恼表现在脸上。他只是比普通人忙得多而已。
不知是吹了什么风,丈夫突然提出要开车出门游玩,说是请到了假。他有个老朋友,两年前开了家温泉旅馆,再三邀请他去做客,于是他便答应了。
能出门旅游自然是件好事,不过美砂子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等到了旅馆,你可千万不能因为城里出了案子就一个人跑回东京哦!”冴岛苦笑着保证:“放心吧,我不会的。”但美砂子心里依然没底。
这个人打从心底里喜欢办案。
他有很强的使命感,一心想要维持社会秩序,但警察这份工作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和平”了,没有任何罪犯出没,他恐怕会活活无聊死吧——美砂子有时甚至会这么想。
“你看,远处的那座山就是传说中的双叶山。”冴岛松开一只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隔着挡风玻璃指着斜前方的山说道。
群山连绵不绝,也不知哪一座才是“双叶山”。美砂子歪了歪脑袋,冴岛则重新握好方向盘,轻轻扬了扬下巴。
“就是那座黑黑的、看起来很粗犷的山。”
“哦。那座山很有名吗?”
“你不知道吗?”
“这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
“那可是座臭名昭著的山,”冴岛笔挺的鼻梁上挤出了许多皱纹,“人们都管它叫‘魔山’。”
“魔山?”美砂子又纳闷了。
“因为那座山上发生过很多可怕的事,本厅的人都知道,我们还老拿它开玩笑呢——比如‘再闹就把你丢去双叶山’之类的,意思跟‘流放到孤岛’差不多。”
“啊?都有些什么可怕的事啊?”
“住在山脚的村民都说那座山受到过诅咒,所以他们从来不会主动靠近。还说山上有个可怕的怪物,会突然袭击上山的人,把他们撕成碎片吃掉。”
“怪物”
他说的是真事,还是随口编的故事,美砂子难以判断。她只能半开玩笑地说道:“难道山里有吃人的熊吗?”
没想到冴岛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目前可信度最高的说法,是山上住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彪形大汉。他是个疯子,是个不由分说见人就杀的杀人鬼,就像那种恶趣味恐怖片的主人公一样。比如那个戴着冰球面罩的”
“《十三号星期五》的杰森?”
“没错,就是他。”冴岛面不改色,点了点头。
美砂子有点怕了,阴着脸说道:“真讨厌那就是没根没据的传说吧?”
“我也希望它是传说,”冴岛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越发犀利,“其实已经有好多人死在那座山上了。不是遭遇天灾,而是一看便知的杀人事件。”
“那是五年前,就是我们结婚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四个来自东京的初中生在双叶山上失踪,后来人们在山里找到了其中三人的尸体。”
“三个学生都被人杀掉了?”
“是的。有人缺胳膊少腿,有人头被砍掉,有人肚子被剖开,简直惨不忍睹。警方认为那是精神异常的人干的好事,就没有进行大范围调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你没看新闻吗?”
“不记得了”美砂子摇摇头,遥望那高耸的黑色山影。
经丈夫这么一说,原本看似普通的一座山,仿佛忽然开始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气场来。她此时正抱着膝盖上的莉绘,不知不觉把她抱得更紧了。
“两年后,也就是三年前的夏天,双叶山上又发生了一起更可怕的杀人案,”冴岛不紧不慢地说道,“一个叫‘TC会’的联谊团体上山野营,结果这群人都被人用非常残忍的手法杀害了,总共死了十四个人,只有两人得以平安下山。”
“十四个人”美砂子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人,一下子全死了?”
“是啊,你不记得了吗?当时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啊。”
“因为那时这孩子刚出生,”美砂子低头看着莉绘的脸说道,“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怎么看报纸和电视”
“据两位幸存者说,凶手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彪形大汉,还说他从山顶的悬崖跌落,摔死了。但警方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两位幸存者的精神状态非常混乱,也有人怀疑她们的证词并不可信。”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有那种杀人鬼吗?”
“天知道。要是没有,很多证据就说不通了,”冴岛看着前方,耸了耸肩说道,“出了这么多事,双叶山‘魔山’的称号就更是声名远扬。当地人自不用说,现在连外地人都不会上那座山了。”
“那打那以后就没再出过事?”美砂子战战兢兢地问。
冴岛摇头道:“不,去年秋天又出人命了。”
“就死了一个,但他的死法也很凄惨。有两个人跟他一起上的山,其中一个头部受了重伤,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完全昏迷,另一个人则干脆发了疯。”
美砂子长叹一口气,打断了丈夫的话。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这么血腥的事了——她正要开口,膝头的莉绘突然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声音。
“啊呀,莉绘醒啦,”美砂子盯着女儿的脸说道,“莉绘也不想听那么可怕的故事了吧?”
“爸爸,爸爸”莉绘口齿不清地说着,将小手伸向驾驶座上的父亲,想抓住他的裤子。
“不行哦,莉绘,不能妨碍爸爸开车。”美砂子抱住莉绘,看了冴岛一眼,“别再说什么杀人鬼啦,这样对孩子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说完,冴岛又转向女儿,说了句“遵命”。莉绘学着样儿重复了一遍。
他露出欣喜的微笑,随即抬眼望向斜前方的起伏山峦。美砂子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双叶山的粗犷轮廓隐藏进群山背后,看不见了。
“要是真有那么凶狠的杀人鬼,我倒想亲手抓住他。”
听到丈夫如此自言自语,美砂子赶忙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你可别胡来,别突然改主意去爬山哦。”
“怎么会啊,”冴岛消瘦的脸颊上带着苦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只是想泡泡温泉,放松放松嘛。”
“那叫瞧得起你吗?算了,别再说那些了。听得我难受死了。”
现在是四月五日,星期一,下午三点不到。
02
穿过位于边境的漫长隧道,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变了。
刚才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春光和煦,森林里满是新绿。微风徐徐,是一个适合开车兜风的好天气。
然而,一出隧道,风景的色调就完全变了。仿佛有人向这个空间里倾倒了一大瓶墨汁似的。
变化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像发生了日食。至少负责驾驶的冴岛是这么想的。
公路两旁的植物明明和刚才一样,但森林给人的印象已截然不同。绿色看上去十分阴暗,树丛间的阴影也特别浓重。透过窗户缝隙吹进车里的风异常黏腻。
一瞬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掠过冴岛的心头。
为什么?他也回答不上来。也许是多年从事刑警这项特殊职业的经验,让他产生了某种本能的“第六感”吧。
“天突然阴了呢。”副驾驶座上的美砂子往前探了探,仰望天空。乌云好似工厂烟囱吐出的黑烟,挡住了太阳的光辉,“会不会下雨啊?”
“不知道。”冴岛轻声答道,摘下墨镜,放在仪表板上。就算将镜片的颜色从视野中抹除,眼前的风景依旧昏暗阴沉。“总不会突然来场暴风雨吧?”
他们走的是盘山公路。右手边是光秃秃的山体,盖了一层防止山体滑坡的网;左侧则是白色的护栏,护栏后是陡峭的斜坡,长着稀稀落落的树木;远处有一条小溪流。
冴岛加大油门。
前后方都没有车辆。这边的路比隧道前的更宽,也更平坦。由此可见,不同的县有不同的养路政策。
开了一会儿,小镇的远景便出现在山间。那是×郡羽户町,是个人口不过几千人的小镇。冴岛结婚前,曾开车来这儿玩过几次,每次走的都是同一条线路。
“要是路过咖啡厅,就进去休息休息吧。离目的地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嗯。”美砂子点点头。膝头的莉绘张开小嘴,打着哈欠。她好像还没睡够。
前方是个急转弯,视野很狭窄。护栏外侧有一面反光镜,镜面上有个硕大的骷髅头涂鸦,八成是暴走族干的好事,所以那镜子几乎是个摆设。
换挡。轻轻按一下喇叭。转弯。
就在此时——
轮胎发出轻微的响声。方向盘转到底时,冴岛忽然看见有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公路中央。
“哇!”美砂子惨叫一声。
冴岛一个急刹车,可还是来不及了。
要是那人稍微避让一下,也许就不会出事了。可那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躲闪的举动。难道他是冲着车来的?
车轮锁死,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轰隆!车体在冲击中大幅摇晃。左侧的车前灯撞飞了那个男人,车头朝着右前方停住了。
“嘁,”冴岛用双手猛砸方向盘,“撞上了。”
“老、老公”美砂子吓得脸色惨白。
事出突然,莉绘也受了惊吓,号啕大哭。
“老公!”美砂子抓住冴岛的左臂问道,“怎么办啊,老公?”
“还能怎么办!”
被撞飞的男子仰面躺在三米开外的公路上。
他的个子相当高,体格也很健壮,衣衫褴褛,甚至看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和图案。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过路人,但冴岛也没心思考虑太多。
“是他不好,对吧?”美砂子仓皇无措,甚至顾不上安抚大哭大闹的莉绘,“都怪他在路中间乱走。是吧,是吧,老公?”
冴岛一言不发,把车调到倒车挡,靠到车道的左侧,这样一来,就算是对面有车来也不会撞上。之后,他便甩开妻子的手,冲了出去。
“你没事吧?”冴岛边喊边往倒地的男子那儿跑,“喂!”
男子仰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是歪的,凌乱的头发里流出鲜血,染红了沥青马路。
不会已经死了吧?
真死了可就麻烦了。从客观的角度看,冴岛得为这起事故负全责。毕竟对方走在马路中间,他不可能看不见,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脱。
“肇事逃逸”一词在冴岛心头闪过。把尸体藏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然后(我在)
他连忙摇摇头,呵斥自己。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撑住啊,喂!”冴岛跪在男子身边喊道,“喂!”
头部的出血量非常大。必须尽快把他送去医院才行。
冴岛用手摸了摸男子的胸口,测试是否有心跳。这时,他仔细看了看男子的脸,不禁喊道:“唔!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撞上对方时,冴岛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美砂子也不例外。要是看到这张脸,她也会慌乱不堪,但慌乱的形式会截然不同。
这张脸应该用“异样的物体”来形容。面部已经严重变形,几乎想象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就跟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
他的脸一定受过很严重的烧伤,皮肤凹凸不平,上面全是呈斑点状的黑色硬块,不知是泥土、污垢还是血渍。中央隆起的一小块勉强能看出是个鼻子,眉毛不见踪影,眼皮与嘴唇也得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
冴岛惊愕不已,呆呆地俯视着那张无比骇人的脸。
因为工作的关系,严重损伤的尸体对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但这也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突然,这团块状物裂开了两条缝。男子睁开了双眼。
冴岛吓得往后一仰。
(他还活着!)
不等冴岛松口气,对方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已捕捉到他的身姿,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那人摊在地上的左手猛地一动,抓住了冴岛的右手腕。冴岛的手正放在男子厚实的胸脯上。
好大的握力。冴岛大惊失色,想把他的手甩开,可那人就是不放手,肮脏乌黑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腕上的肌肉。
“冷静点,没事的!”起初冴岛还以为男子是受了伤,想用这种方法表达自己的痛苦。他强忍着手腕的疼痛,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我这就给你叫救护车。快,放开我。”
然而,男子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莫非他听不见?难道是听不懂人话?
“放开我!”冴岛再次命令道。
可男子依然不松手。不仅如此,指甲嵌得越来越深,还把冴岛的手往自己的脸那边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做什么!”
男子糜烂的嘴唇卷了起来,嘴巴如裂开了一般微微开启,蜡黄的牙齿与血红的舌头出现在冴岛的眼前。
“喂,你干吗唔哦!”
指尖一阵剧痛。是男子咬住了他的手指。
嘎达嘎达。怪异的声音直接通过身体传进冴岛的耳朵。门牙扯碎了他的肉,咬碎了他的骨骼。
“住手!”冴岛怒吼一声,用左手抓住了男子的手腕,想把他扯开,可男子竟纹丝不动,“住手!”他又喊了一声。男子总算缓缓松开了嘴。
唇上沾满了鲜血。门牙之间,还挂着红色蠕虫似的肉片——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第二关节以上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