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名叫白河启一郎,是诚二郎的哥哥。爱香与真实哉的爷爷创立了这所“白河外科医院”,而启一郎是医院的第二代院长。他身材高大,肌肉紧实,看起来不太像是医生。灰熊似的圆脸上胡子拉碴,还戴着一副很不协调的金边眼镜。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聪美见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没精打采,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
真实哉默默摇头。爱香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弟弟,回答道:“他又‘发作’了。”
聪美惊呼一声:“啊呀”之后又瞧了儿子一眼,问道,“跟平时一样吗?”
“嗯。”真实哉微微点头。
“我正好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躺在地上了。”爱香还补充了一句。
真实哉依然耷拉着脑袋。他并不打算像刚才那样,讲述昏迷时“看到”的那一幕。
爱香心想,我是不是太凶了?她很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抽弟弟的耳光。弟弟比她足足小了五岁,她何必为小孩子的无心之言慌成这样呢?真没用。
对真实哉而言,“杀人鬼”的噩梦一定非常可怕、非常真实吧。所以他才会……
“现在好了吧?没受伤吧?”母亲忧心忡忡地问着,朝真实哉走去。真实哉坐在椅子上,抬起头,之后又瞥了眼病床上的父亲,默默点头。
“他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爱香说道,“梦见有人被杀掉了。”
聪美的表情瞬间冻住了。真实哉的嘴唇微微一颤,仿佛在说:那不是梦。
“别担心,”伯父插嘴道,“该做的检查都做过了,脑电波也没什么异常,肯定是心理问题。放轻松,自然会好的。”
“真是这样就好”母亲一脸忧郁地望着儿子的脸。
真实哉回应道:“没事的,妈妈,别担心。”
然而,他的声音毫无生气。
聪美朝病床走去。伯父站在她身旁,一同俯视躺在床上的诚二郎。爱香起身,从两个大人背后窥视父亲的面容。
好安详的表情。不知情的人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肯定会以为他只是睡熟了吧。
可是在这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连今年上四年级的真实哉都明白“恢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那是半年前,也就是去年九月发生的事。
九月十二日,星期六,白河诚二郎与两个朋友上山露营,原计划在山上过一夜。他本就喜欢爬山,那两位朋友——长谷口弘与绳井邦雄——也是学生时代认识的登山爱好者。
他们去的山叫“双叶山”。其实在父亲上山之前,爱香就听说过有关双叶山的负面传闻。据说那是座被诅咒的“魔山”,山上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杀人案。母亲也听说过这些传言,所以父亲提出要去双叶山时,母亲一脸担忧。
但父亲完全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
“那边的山我都爬过一遍,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父亲爽朗的笑容,至今历历在目。
“可双叶山里有杀人怪物的事情似乎还挺有名的”母亲说道。
只见父亲模仿金刚的样子,用双手拍了拍胸脯回答道:“真有怪物,那我就把它抓起来,带回大学做成标本!”
当时他还有闲心开玩笑……
白河诚二郎毕业于大学的医学院,但他决定把自家的医院托付给哥哥经营,自己则留在了研究生院,在解剖学研究室继续深造。他在三十五六岁时就当上了副教授,是个前途无量的学者。与此同时,他也是个顽强不屈的登山爱好者。对女儿爱香而言,父亲就是“完美男人”的代名词。
然而,九月十三日晚上,父亲迟迟不归,一家人都很担心他。就在这时,噩耗传来……
双叶山位于×郡×町。当地警方找到了与父亲一同上山的长谷口弘。当时他身负重伤,还作证说,他们三人在双叶山上遭到了不明身份的暴徒的袭击。
人们找了一整晚,终于在第二天早上找到了绳井邦雄四分五裂的尸体。他明显死于他杀。不久后,人们又在悬崖底下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诚二郎。他被送往当地的医院,捡回一条命。
但他清醒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医生的诊断是何等无情。
诚二郎变成了“植物人”。他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直到老死。
【植物状态】
度过急性期后若满足以下六项,则视为植物状态。
(1)无法与他人沟通
(2)无法自主移动
(3)无法说话
(4)无法通过视觉认知
(5)大小便失禁
(6)无法摄取食物
爱香曾经查过父亲书架上的医学辞典,对于“植物状态”这一词条的解释,她已烂熟于心。
思考等智力机能与大多数动物性机能不再运转,只剩循环、消化、呼吸等植物性机能的状态,即为植物状态。造成该状态的原因为颅内出血或脑挫伤导致的脑氙。也有通过治疗脱离生命危险,却无法恢复意识的情况……
之后,诚二郎被暂时转移到东京的医院。但伯父启一郎考虑到一家人的经济承受力与心理负担,主动提出把弟弟接回自己的医院疗养。而母亲也采纳了启一郎的提议。
爱香还听说,当初获救的长谷口弘在今年年初不幸惨死。
长谷口好不容易摆脱了事件刚发生时的错乱状态,但他的心理状态依然不稳定,必须定期去医院接受治疗。突然有一天,他在上班途中跳轨自杀了。据说他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还念念有词道:“那家伙要来了,他要来杀我了。”
由此可见,他在双叶山上经历过多么可怕的事……
“你们大伯说今晚可以住他家,”片刻后,聪美转向爱香与真实哉说道,“妈妈明天请不了假,今晚必须要回东京去。你们要不要过一夜?反正和博正好回来了。爱香,你住不住啊?”
和博是启一郎的儿子,也就是爱香和真实哉的堂兄。他在医科大学念书,今年大三,平时住在横滨的公寓里。爱香跟和博都是练剑道的人,她也一直把和博当亲哥哥看待。
“难得来一趟,就多待会儿吧。反正春假还没结束,”伯父说道,“要是爱香愿意做菜给我吃,那我就更高兴了。”
“大伯,您这是在讽刺我吗?”
“岂敢岂敢。”伯父笑着挠了挠头。这个小动作与出事前的父亲非常相似,让爱香差点哭出来。
04
沼泽后的杂树林里,依然有一丝黑烟如狼烟般徐徐升起。
(那不会是——)
真实哉跟刚才一样走到朝南的窗户前,心想……
(那辆车掉下悬崖着火了。那不会是那辆车冒出的烟吧?)
他回头看了看姐姐。母亲和伯父已经走了,说是有事要办。
爱香坐在椅子上看起了电视,把音量调得很低。见真实哉回头,她歪着脑袋问道:“怎么了?”姐姐脸上虽然没有方才那般可怕的表情,但他要是继续说回刚才“发作”时“看到”的东西的话题,定会再次触怒姐姐。
真实哉一言不发,望回窗外,凝视着那缕黑烟。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感觉有点闷。真实哉轻轻打开窗户,仰视着昏暗的天空,呼吸室外的空气。
她到底怎么样了?车坠落了,爆炸了,她会不会就这样炸死了?而那个男人又如何呢?
那个彪形大汉丑陋糜烂的面容浮现在他的心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着残忍的眼神,还有那怪物般粗壮的手臂……
真实哉脊背一阵发凉。他摇了摇头,扶着窗框的手也越发用力了。
(那不是梦。)
(那家伙——那个男人就是“双叶山杀人鬼”。)
(他下山了吗)
那是他今年的第二次“发作”。真实哉想起上一次——一月下旬“发作”时“看到”的东西。
那天是星期五。真实哉得了流感,发高烧,没有去上学。就在他卧床休息的时候,他发作了。
真实哉的心灵离开了他的肉体,成了站在电车站台上的某个男人的“眼睛”。
“眼睛”环视周围的人群。那人好像很害怕,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来了”
车站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与此同时,男子喃喃道:“那家伙要来了。那家伙”
“眼睛”突然不动了。
“来了。他来了。那家伙来了。那家伙来杀我了”
站台的人群中,隐隐浮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是足有两米高的巨大身影。
男子被疯狂所支配,而真实哉变成了他的“眼睛”,因此真实哉的意识也捕捉到了那个幻影。
人影张开双臂,朝他走来。男子倒吸一口冷气,丢下了手中的包。
“他来了救命啊!”
他拨开人群,逃跑。接着——
他掉进了铁轨,又正好碰上急行的列车冲进站台。惨叫……
真实哉恢复意识后,成功回忆起了自己“看到”的光景,用含糊不清的话语把这一幕描述给母亲听:一个男人死了,被电车碾死了。
但母亲完全没理会他:“你肯定是烧糊涂了吧”
四天后,他才听说父亲的好朋友——曾来过他家好几次的长谷口弘,在他发烧的那天早上,从站台上掉了下去,死了。
那是长谷口叔叔的“眼睛”。真实哉虽然很确信这一点,但他心想:反正我说了也没人相信。于是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当时他的确“看到”了某个人的身影。那是个很模糊的漆黑人影,看不清他的着装打扮。
但他在刚才那次“发作”时看到的彪形大汉,和前一次十分相似。
“那家伙要来了”长谷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家伙来了。那家伙来杀我了”
(那家伙真的离开了双叶山!)
真实哉紧闭双眼,不住地摇头。
(那家伙)
(来杀爸爸了)
忽然,一阵凉风拂过他的脖颈。他周身一颤,睁开眼睛。
就在这时,真实哉的眼睛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他就站在沼泽对岸,在真实哉紧闭双眼的时候走出了树林。
(是那家伙!)
绝对是“那家伙”没错。
他就是刚才通过陌生女人的“眼睛”看到的彪形大汉,也是通过长谷口的“眼睛”目击到的幻影的实体——双叶山杀人鬼。
林中的黑烟果然来自那辆爆炸的车。那里就是他“看到”的惨剧的案发现场。
他逃离了跌落悬崖后燃起熊熊烈火的车,沿着森林边缘走到沼泽岸边。
真实哉本想大喊,可他受到了十足的惊吓,根本喊不出声。
他穿着沾满污泥的衣服,身上好几处都被烤焦了。只见他开立双腿,站在岸边。真实哉动弹不得,连眼睛都不眨,就好像看出了神似的。
他动了。
他朝着沼泽跨出一大步。
(他来了!)
真实哉瞠目结舌。
(他往这边来了!)
他跨出第二步,第三步,就这样潜入沼泽之中。
轻微的水声传来,铅灰色的水面上出现明显的波纹。他缓缓向沼泽中央走去。
沼泽越往中间走就越深。水从膝盖没到腰部,又从腰部没到胸口当水没过肩膀时,他停住了。
烧焦的脸缓缓抬起,朝着真实哉所在的病房窗口投去犀利的视线。那一瞬间——
真实哉被他从未体验过的激烈恐惧支配,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似铁块。
他只有头露在水面上,双眸发射出无数的波动,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邪恶都汇聚在他的身上。他就像刚从血淋淋的地狱深渊、从无尽的黑暗中爬出来一样……
杀……
这种波动就是他的意志。
杀……
这种意志正对准心灵中最阴暗的部分发射,强行砸开紧闭的心门,企图入侵他的心。
杀……
(不要啊!)
真实哉拼命挣扎,想逃离这股恐惧的波动。他想把视线移开,想逃离这间病房。然而,他动不了。就像大脑连接身体的神经被切断了一般,全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
杀,杀……
(不要啊,住手!)
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
背后传来姐姐的声音,那是如呻吟一般的轻响。多亏了姐姐,真实哉才能从诅咒般的可怕力量中解放出来。他不再看着沼泽,而是回头望向姐姐说道:“姐姐。”
爱香正在闭目养神。右臂撑在扶手上,手掌则托着脸颊,大概是在看电视的时候睡着了。
“姐姐?”
听见真实哉的呼唤,爱香闷哼一声。然而,她只是晃了晃肩膀,并没有醒来。
必须把姐姐弄醒!真实哉心想。
快叫醒姐姐,告诉她那家伙真的来了!就算姐姐不相信我,可只要让她看到那家伙……
“姐姐,快起来!”真实哉再次喊道,又战战兢兢地转向窗外,“啊”
可是下方的沼泽里,已不见他的身影。
“为什么”
他不见了,水面上只剩几缕波纹。
难道他沉到沼泽里了?还是他之前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幻影?
真实哉呆呆地望着沼泽,甚至忘记了要叫醒姐姐的事。然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沼泽还是如此平静,依然保持着宁静的铅灰色。
远处传来警车与救护车的警报声。
05
×县羽户町警署接到郊外山路发生车祸的消息之后,立刻派人赶往现场。现场的惨状让所有警官毛骨悚然。
倒在路上的男性尸体断了三根手指,少了一只眼睛,头被扭到正后方,死状十分惊悚。该男子驾驶的白色Skyline冲破了前方的护栏,滚下悬崖,冒出熊熊烈火。警方在那辆车里发现了一名女子,她身上有无数处瘀伤与烫伤。
救护车立刻将女性送往离案发地点最近的白河外科医院。当时是下午五点。
在医护人员的全力抢救下,女子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她伤势严重,需要静养,谢绝任何人的探望。因此警方还没能从她口中问出案件的详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