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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索命怪客(2)

“绝望”,管宁将这两个字仔细思索一下,不禁为之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世上最可怕之事,只怕也莫过于这“绝望”二字了。

而那温柔高贵的女子,竟叫作“绝望夫人”,这名字取得又是何等冷峭,但见瘦鹗谭菁嘿嘿一声冷笑,又道:“这‘绝望夫人’沈三娘,不但剑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聪明机智,更是骇人听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几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里都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也能先替你说出来,而且她还有个与她关系大不寻常大大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门一白——”

这“西门一白”四字一入管宁之耳,他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他似乎听过这名字,又似乎没有听过,却见谭菁又已接道:“多年来,天下武林中人,就从未听过有一人能在这绝望夫人面前占过半分便宜的,嘿嘿——只有老夫,今日只说了三言两语,便让她吓得面青唇白,连抢马车这种事都干出来了。”

他又以一阵得意的大笑结束了自己的话,随手将那锭黄金,塞在管宁手里。人们在欢乐的时候,常常会希望别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欢乐,这孤傲的老人此刻在这种心情下,便也做出了一些绝非他平日为人性格所做的事来。

但是,他却不知道,管宁的心境,又怎会为这区区一锭金子而欢乐起来?

这本已充满自责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其乱如麻。他略微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门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书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白衣书生的名字。只是除了这名字之外,他对此人的一切,仍然丝毫不知道。

他想到这些日子来,他所接触到的每一个武林中人,说起西门一白的为人,都说是冷酷毒辣。于是,他便无法不再冷静地思考一遍,他对这西门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变一下的必要。

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绝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地要赶去北京,一定是为着关心这西门一白的安危,生怕他会遭受到仇家的危害,于是,他又想到那一刀两剑、两只人耳。

“难道这些人便是要去加害西门一白的仇家?”他不禁暗问自己,“那么,又是谁把他们赶跑的呢?”

一个人能对一件事加以冷静而明确的分析,他便会被人称赞为聪明人,假如,他能冷静分析的这件事与他本身有关,那么他聪明的程度就更会被人惊赞。

但是,管宁此刻,却有着那么多与他本身有关的事,有待于他自己思考分析。他纵然聪明绝顶,却也不禁为之迷乱了。

手掌一紧,他发觉掌中已多了一锭金子,谭菁是何时将这锭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

于是,他接着便发觉,方才充耳的狂笑声,此时已归于寂静。而那位枯瘦的终南剑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风未住,雪又落了起来,他肩头已积满了雪花,但却没有抖落它,你能够将自己也化入管宁此刻的情景,来体会一下他此刻的感觉吗?

瘦鹗谭菁成名江湖数十年,平生只在河套附近的黄河渡头边栽过一次筋斗,心胸极为狭窄,多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将这件奇耻大辱放在心里,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耻得雪,又将武林中人人见着要倒霉的绝望夫人讪笑一番,心中正是得意已极,是以见了管宁这种发愣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塞给他一锭金子,便扬长走了出去。

这王平口虽近京城,但前有大镇,后去已是北京,过往的行商旅客,在这王平口歇脚的并不甚多,因之市面并不繁盛。此刻夜已颇深,王平口上这条街道上,不但渺无人迹,甚至连灯火都没有了。再加上这家客栈本已位于街道尽头,他出了大门,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镇外行去。

在这严冬的深夜里,在这荒凉的道路上,错非是他这种久走江湖,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换了别人,有谁敢在此时赶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角,大步而行,虽未尽展轻功,速度已颇惊人,此刻他心中舒坦,脚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云端。

刹那之间,前行便已里许,他脚步却已越走越慢。要知道虽是内家高手,他在如此风雪严寒中赶路,却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既无急事,如此赶路为何?”

此念既生,他不觉暗笑自己,于是他前行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转目望去,忽地瞥见前面枯林中,仿佛有一幢屋影,他暗中盘算一下,突地双臂一振,电也似的向这幢屋影掠去。

三五个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掠去林中,只见这幢屋影飞椽双脊,屋子虽不大,建筑得却极为精致华丽。

他展颜一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幢屋子真的是间祠堂庙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从一处颓落的墙垣缺口,跳跃进去,顺手掏出个夜行人必备的火折子,顺风一抖,一点昏黄的火光,便自亮起。

哪知……

一点火光,突地从店栈墙角转了出来,接着“笃笃”两声更鼓,一个懈怠苍老的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传来,懒洋洋地自语道:“又是二更啦!天,怎么还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过得真慢呀!”

紧握一锭金子在手中的管宁,正望着漫天的雪花发愣,听见这声音,倏然一惊,脚步一缩,想退回门里,却听这更夫已自喝道:“是谁?这么晚还站在这儿。”

管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又遇着了麻烦,他生怕这更夫会看到院里的两具尸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对于违法的事,总是不敢做的。这两具尸身虽非他所杀,但他却怕沾到凶杀的嫌疑,这种感觉,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换了“铁金刚”这类角色,只怕早已将这更夫一刀杀却。

而此刻,他却立刻应声走了出去。耸着双肩,缩着脖子,穿着一身老棉袄,手里提着个灯笼,捻着个更梆的老更夫,睁着蒙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两眼,干咳了两声,又道:“小伙子,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呀!是跟谁幽会?嘿——年轻人,真都是夜猫子,难道你也像我老头子一样,怕活不长了,连晚上都不敢睡觉。”

这老人亲切的语气,友善的态度,管宁突然发觉,有些人的人性是那么善良,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样子,竟没有丝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动,便问道:“老人家,我是因为有个客人生了急病,要尽快到妙峰山去求医,你老可知道,从这儿到妙峰山,该怎么个走法?”

老更夫长长地“哦”了一声,将灯笼往门里一照,管宁心中立刻一阵巨跳,生怕灯笼的灯光,会照在地上的尸身。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老眼昏花,在这幽暗的深夜里,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马厩下阴影中的东西,再添三只灯笼,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只见这老人手里举着灯笼,来回晃了两晃,道:“这里面有辆马车是不是?嘿——还套上了马。嘿!原来你要趁夜赶路,妙峰山可不远,从这儿出镇往西走,走个把里地,再北转,不到天亮,你也许就能赶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头子怎地没听说过妙峰山上住着大夫呀?”

“笃笃”两声,更梆又是两响,这老人摇了摇头,蹒跚着往外走去,一面摇着头,叹道:“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身体真比我老头子棒得多。这么黑,这么晚,还能赶车……”

管宁望着这老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想以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里方自泛起一阵淡淡的怜悯,但转念一想,这老人的生命虽然平凡,但却是安乐而稳定的,他毋庸对世人负疚,也不会对上天有愧,因为,他已尽到了他做人的责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头,走到院中,走到那辆大车旁,此刻他甚至宁愿方才被那罗衣少妇驶走的是这辆,因为,他对人们已有歉疚的感觉。

跳上车座,扬起马鞭,叭喇一声,健马长嘶,车轮转动——这辆马车,便冒着风雪,冲出了这客栈的大门,冲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辚辚的车声,划破了大地的寂静。

他挺起胸膛,长长透了口气,风雪劈面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极的意志,振奋起来。

于是,车行更疾。

他留意观察着道路,左手捻着鞭绳,握着马鞭的右手却搭了个凉篷,盖在眼睑上,免得迎面飞舞的风雪将视线挡住,因为,在这深沉的夜色里,要辨清前面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突地——一条黑影,跄踉着从道路冲出来,扬手一招,似乎想将马车拦住。

管宁双眉一皱,微一迟疑,马车已冲过那人身旁,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终于一提缰绳,吆喝着将马车勒住。车声一停,马嘶一住,便听得那人口中不住哼着。

管宁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两步,终于“扑”地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这人的身形,心头不禁一凛——这看来似乎已受了重伤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鹗谭菁!

管宁一惊之下,立刻跳下车去。他与这枯瘦的老人,虽然并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见人有了危难,无论此人是谁,他都会仗义援手,至于他自身的利害,他却根本不去想它。

瘦鹗谭菁在地上哼了两声,挣扎着抬起头来,于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方才发呆的少年。

管宁俯下身去,搀起这老人的臂膀,焦急问道:“老前辈,你受的是什么伤,伤在哪里?”

瘦鹗谭菁长叹了口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宁的怀里,管宁问他的话,他只能虚弱地摇了一下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究竟是被何物所伤的。

于是,管宁只得将他抱到车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门一白的身旁。瘦鹗谭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锐的,头脑若仍是清楚的,还能看清他身旁所卧的人的面容,只怕他立刻便会跳起来。

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开始麻痹,而且他还感觉到这种麻痹已逐渐蔓延到他心房。命运的安排,永远是如此奇妙和残酷,它使你终于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却又会在你最最不愿见到此人的时候。

这辆大车,外观虽不起眼,但内里却制造得极为精致。车厢四角都嵌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只是管宁方才心乱之际,便未将灯燃着。

他此次离家出门,本已立下闯荡江湖的志愿,因此事先将行囊准备得甚是周详,此刻他从一旁取出火折,爬进车厢将四角的铜灯俱都用火点着,车厢内便立刻变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鹗谭菁微张一线的眼睛,便又闭了起来。

管宁俯首望去,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没有一丝血渍,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他心中一动,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剧毒!”

此念方生,目光转处,却见这老人枯瘦面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苍白的面色,倏地转青。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这狰狞的面容上,管宁不觉打了个寒噤。却见他痛苦地低喊一声,突又伸出双手,“啪”地击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着他自己的衣衫,双手一扬,“咝”的一声,他竟将身上穿着的皮袄撕成两半。

车门外有风吹进,吹起这皮袄里断落的棉絮,浅黄色的狐皮短袄内,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点淡淡的血渍。

管宁不禁为之心头一凛,定眼望去,这五点淡淡的血渍上,竟各个露出半截乌黑的针尖,针尖颇细,甚至比绣花针还要细上一些,但却仍穿透这厚重的皮袄,直入肌肤,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事。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五点针尖,心中突又一动,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庄小桥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当四雁中蓝雁道人所说的话:“以贫道推测,在四明山庄的止步桥前,袭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驰名天下的峨眉豹囊囊中七件奇毒无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乌煞,罗喉神针’……”

管宁不禁脱口呼一声:“罗喉神针——”

瘦鹗谭菁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竟使得已将奄奄一息的他,挣扎着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面色大变,惊喝道:“果然是‘玄武乌煞,罗喉神针’!唉——我怎会想得到那里面竟会是他们兄弟两人……”

眉峰一皱,又道:“奇怪,他兄弟两人,怎会也到了此间,又怎会潜伏在祠堂里……”

语声一顿,目光突地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管宁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是在哪里遇着他们,又怎会中了他们的暗器?”

要知道管宁心中始终认为四明山庄那件凶杀之事,要以这峨眉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听到他们的行踪,便立刻忍不住追问起来。

却听谭菁长叹一声,“扑”地卧倒,沉声道:“我哪里知道是他们,只怕他们也不知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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