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远方的山间腾起一股飓风,将树木连根拔起,像是怒吼的巨龙,毁灭天地,这样的大风,使她想起了五千年前的圣战。也是这样恶劣的天气,雨雪交加,喧嚣的战场,哀鸣的战骑,东方士兵们的血,淌在土地上,一点点晕染开来,滋润着那些罂粟,开得更加娇艳欲滴。西方的士兵是不会流血的,或是他们的血是无色无味,寡淡如清水。那场噩梦,是人们都不愿触及的黑暗。凤兮在主帐外徘徊,裙裾飞扬,精致的鬓角已经有些蓬松。她打心眼里害怕轩辕。别看大家都直呼其名,可是人人在他面前只要开口,就要斟酌好久,思量再三。除了云裳,谁都唯恐与他多待一分钟,此时凤兮也是被逼无奈。轩辕说过不会让长琴上战场的!两个哥哥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凤兮,主公不在。”轩辕的心腹夔打帘出来,他的头发像钢丝那样硬,又黑又直,用一条牛皮带子紧紧拢在脑后,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腰足足有四尺粗,传说他可以举起昆仑山来,只要他想。鬼啦!姬轩辕明明就在里面,她瞧得真真的!凤兮望着这个比她壮出两倍的大汉,扬眸朗声道:“是真的不在?”“在下没有骗你的必要。”夔不再多言,转身进帐。无论凤兮如何叫喊,都充耳不闻。东方有什么好?有什么好?脑海中的声音一直在质问她。她忽然想起,轩辕并非自己的长兄,那个玄衣绛裳,笛子吹得极好,目光清澈如水的男子才是。可惜......轩辕不认这个长兄。
帐内格外安静,点着几只蜡烛,只能听见烛泪滴入瓷盘时嗒嗒的声音,和一轻一沉的呼吸。“轩辕哥哥!你糊涂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你明知长琴疏于练习,为何还让他去弹奏【封神】?!这不是存心把他往黄泉路上推吗么?五千年前你说让伶伦和他一齐弹奏,为何最后伶伦却不见踪影?你的旧部固然如同手足,但是你真正的手足呢?非要一个一个置于死地么?”云裳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脸上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难不成当年的事情没有你的分?”姬轩辕把自己埋在小山似的书堆里,头也不抬,只是淡淡挑了挑眉。“我?你晓得我的忌惮...才这般利用我!”云裳颓然坐下,无比沮丧。“鸣鸿未必知道你这番良苦用心,阿裳,我有什么比不上他?”姬轩辕长身而起,在一旁的银盆里浣了浣手,笑道。“轩辕哥哥,你能给我的,他什么都给不了,但是他给我的,你也一样如此。帮你做完这件事,我要和你此生再无瓜葛,你,我,我们。双手沾满了鲜血,怎样也洗不去了。”
边塞少有下雨,多数时候只是飘几片乌云就算完事,可是今夜,电闪雷鸣,却依旧滴雨不下。老天爷是不习惯哭了吧,或许他生来就是一副铁石心肠。凤兮关上窗,强迫自己安下心读一点书。入目是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如此不详的字眼,一一砸进她的心里。“长琴哥,你回来啦!”好像有人在抚摩她的头发,凤兮几乎要跳起来,是长琴不假,如雪白衣,眉目似画,他怎么不说话?还有,怎么触手所及之处竟是一片虚空?
“不要!”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轰隆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久旱的戈壁上大雨滂沱而下。还好是一场梦。一道闪电自天际劈下,映照着门外人的脸如鬼魅般苍白,他撑着虎头戟,鲜血顺着小臂汩汩溢出,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战袍撕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无数道口子,每道口子里,都是触目惊心撕裂的皮肉。“妹妹,我对不住你!”凤兮抢出门去:“晏龙,你这是怎么了.......快进去躲躲雨吧,我去请华爷爷来给你瞧瞧。”凤兮揩了一把雨水,焦急道。“莫去。他们都死了。”晏龙把凤兮搂在怀里,那么用力,几乎要硌碎她的骨头:“只剩下咱们两人。”
嫏嬛史书载:公元某年,东西大战于雁门关,东方走,轩辕氏始衰。
昆仑山。约莫过了半载,晏龙才能下地。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旗开得胜的部队回到雁门关,喊了许久,却不见放梯子下来。当时部队中有他,长琴和几个老朋友,所率的众将士也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心腹兄弟。他有些惴惴,却不敢宣之于口。日头越来越毒,沙漠上腾起一缕缕白烟,胡杨叶子不得已地打着旋,发出干燥裂帛般刺耳的声音;刚刚苦战一场,弟兄们都还没有喝水,今日是谁守城啊,怎么如此玩忽职守?城头上终于露出了黑色的人影,晃晃悠悠,冲下面大喊道:“主公说了,除非歼西方余孽,不得回营!”什么?姬轩辕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主公还说,小公主还在雁门关里,要怎么办,你们自己清楚。”士兵吆喝一嗓子,又晃着回了城楼。
当下便有几个兄弟耐不住性子想要凌空飞上去,谁知这城墙外不知是用了多少法力结成结界,被反弹回来,受了伤。“咱们投西方去!”“投西方去!”大家乱哄哄吵成一团。“晏龙,我的将军,你觉得呢?”长琴让马缓缓走了几步,与晏龙并排站着。“擎苍未必信我们,可是眼下正是他用人之际,哪里会管我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就按兄弟们说的,咱们投西方去!”他调转马头。
“凤丫头!”长琴猛地颤栗,应该把她带出来!“我们在附近驻扎,明天一早再想办法。轩辕不会那么无情的。”他自己宽慰自己。五千年前,他亲眼看到轩辕怎么对待他长兄,如今,当然也可以怎么对付他们。傍晚时天色昏暗,平地上时不时滚起几个短促的闪电,天边响起沉闷的雷声。荒凉的戈壁滩上,被风席卷的黄沙下,露出白色的骨头,那是古代戍边将士的尸骨,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如今,这命运也要降临到他们身上了吗?晏龙让兄弟们合力组成结界,至少可以躲避狂风,无论如何,这漫长的黑夜总要度过。他独坐结界外,从怀中掏出一直陶埙,呜呜地吹起来。无尽的夜色中出现了灯火,等他发现,早已来不及了。
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人血溅在脸上,热乎乎的,潮湿黏稠,好像是西方的人,他没拿兵器,只好用法术搏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静悄悄的,死者枕籍。他们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会都成了缄默的尸体?他撑着一把虎头戟,硬是拖着自己,回到雁门关。
“哥,哥!咱们快些离开吧!轩辕这样做,定是不把我们当兄弟姊妹了......还有,长琴哥去哪里了?”凤兮扶着哥哥,在他耳畔悄声道。晏龙如醍醐灌顶,长琴在哪儿?那晚的混战,始终没有看到他,按理说白色的衣袍应该很显眼才对,也没有听见琴声,这......“我不清楚。咱们还能去哪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逃也逃不开的。”他逃避着妹妹灼灼的目光,心里五味杂陈。他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这次,他曾经最信任的,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道义,如今看来真是不堪一击。西方不会收留他们的,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凤兮咬着嘴唇,问道:“哥,如果轩辕让你们进城,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晏龙不答。
凤兮牵起唇角,温婉笑道:“哥,你安心睡吧,天下,也并非全是王土啊。等你醒了,就会,就会。。。”她哽咽地说不下去:“就会发现,人间也是有桃源的。”晏龙突然发现妹妹今天好美,赤红襦裙,及膝的袖如蝴蝶轻盈的翅,上面用金线绣了两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柔软的丝绸在地上流动,像水一般。长发盘起来,戴着凤冠,凤口垂下一缕流苏,末端缀红宝石,在她如雪洁白的眉间摇动,胭脂细细擦过,唇娇艳而饱满。时间过得这么快吗?那个满手泥巴的疯丫头怎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睫毛愈来愈沉重,恍惚间凤兮那一抹决绝的笑意,令人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