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杀,坑杀,全部坑杀。易源,你跟我五年,这等小事,还需你来亲自请示我?”那语声宛如雷霆,气势宛若腾龙的主帅执一身素袍站在窗前,一席乌黑的长发犹如鸦羽,轻垂而下,又仿若一道瀑布,自然无暇。那一道雪白的丽影,原是那样一番绰约之姿,可那娇媚的红唇中,吐出的竟又是那般冷漠无情的话语。
易源沉默了,低下头不语,他跟茗香五年,自然深知主帅秉性,可是这是小事吗?他西蜀君主五月前发兵征讨******,一道上势如破竹,愣是将素来骁勇善战的突厥人打得节节败退,退守至嘉峪关的长城之后。前不久,西蜀军队兵临******的都城讯北之下,******的国君不堪一击,带领后妃子女连夜盾逃,逃出都城讯北。
蜀军打开城门,轻松攻入群龙无首,空空荡荡的讯北皇宫,易源本以为能够消停一阵,没想到,主帅茗香下的第一条军令,就是屠城。
若是在平常,屠城倒也无什么好惊讶的,自古以来成者王败者寇,不是老祖宗留下来亘古不变的真理么?可关键是讯北都城多是良善百姓,不曾出过城,自然也就不曾见识过讯北之外的腥风血雨。再者,******跟西蜀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矛盾激化。******老皇帝难得清明了刹那,征伐壮年男子充军,离开都城,远赴塞北战场。所以如今讯北剩下的,多是妇孺和不满十三岁的幼童,试问这样的讯北城,茗香是真的要屠,将城北近十万老弱妇孺全部坑杀吗。
易源俯首,双膝着地,一字一顿地道明讯北情况,恳请茗香收回主帅令。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
入主讯北皇宫后,茗香没有住在繁华富丽的殿宇,而是选择了讯北皇宫西南方向的一座简陋小楼,小楼虽陋,却是整个讯北王宫最高的地方,茗香似乎想透过这里去眺望什么,易源以为主帅是思念故土,在此仰望西蜀汴陵,可是易源不曾想,西蜀位于讯北东南,即便是最高的地方,在西北仰望东南,着实可笑。
茗香轻嗤一声,身体稳妥不动,隔着中间那一道青色屏风,声音飘忽了很远:“良民?易源,你今年十七了,竟还是凭人相貌做事吗?”
易源仍跪着,不发一言,说起来,主帅能比他大多少呢?就算主帅十三岁就领兵打仗,到今也不过只是十八岁的年光,却仿佛是历尽沧桑的老人一般,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易源再重复一次:“请主帅收回成命。”
屏风那边没了声音,易源静等多时,却仍不见指令传来,他的腿脚有些发麻,转头一看,见那燃着的用来记录时间的木条已经烧了一大半了,才知道原来已是半个时辰没听到回应了,他突然很想抬起头,看看内中的景象。
只是一阵带着梅林的香气的银白甲胄拂过,他便知道,是她了。
茗香已亲自穿戴好盔甲,那繁琐沉重的帅服,茗香素来是自己穿好的,从不需侍从帮忙,茗香似乎是独自惯了的人,不喜与人接近。茗香一双犹如秋水般的眸子浮现在易源面前,刹时间将易源摄取了心魄,那一双月眸半眯着,透出慵懒的气息,也隐隐带着杀意,只是很清浅,比起茗香在战场上如修罗一般的杀气,这般,是小巫见大巫了。
透过那层薄薄的雾气,眸底,是一片隐藏着万千情绪的深潭,易源很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每每想探寻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一开眼去,不敢再看。
浸了梅香的轻纱柔柔地扶到易源脸上,那面轻纱是茗香的,茗香五年前上战场就带着那面轻纱,从来就未取下过,无论是在炼狱般的修罗战场,还是在战后的犒赏大会上,对此,军中曾有议论,主帅是否长得极丑,或是生有隐疾,所以不得不带轻纱遮掩,可是茗香身边的近侍的易源却深知不是如此,不然为何不断在隐约间透露出的朦胧美,难道有假。
而此时,那个自带朦胧美的主帅正用足了力,素手掐在易源身上,易源快喘不过起来了,感受着那并不精致的指尖透出的丝丝凉意,易源并没有反抗。
一刻钟后,易源听到耳边传来那人凉薄的声音,“易源,你觉得我长得像良民吗?”又听那人道:“我的命令,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又为什么要和你解释?”
语声淡去了,易源也感到颈间一松,那绝望的窒息感逐渐消失,易源心道就差一点。空气中却没了那道梅香。门楣上的铃铛轻轻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代表,茗香要出城了,茗香最终还是要亲自坑杀那十万无辜百姓,易源心中一窒,赶忙跟上去,出门前看了那铃铛一眼,那是一个颇为古旧的铜色铃铛,五年来,茗香每一次出征都会带着。
易源并不明白这铃铛对于茗香究竟象征着什么,只是有的时候会有疑问,为什么不换一个新的呢?明明这个铃铛已经不再清脆了啊。对于这个问题,终究是无人应答的。
亭台轩榭里,茗香足下生风,步履片刻不停歇,沿路的将士看见茗香会静默地停下来,恭敬的低下头,等茗香走了一丈远再继续动作。
易源紧跟着茗香,亦步亦趋,片刻不停,他纵使是正直的人,不愿茗香屠城,播下恶名,可他更不愿违背了茗香的指令,不愿惹茗香不快,所以就算违背他的个人意愿,只要是茗香认定的事,他就会去做。
前方那道身影柔弱又坚定,令人怜惜又令人仰望。
茗香迈上城楼,城下,正在挖坑,挖一个能填埋万人的炼狱。讯北城的老老小小被老老实实地捆绑着,在尘土飞扬的万人坑旁,在即将是他们的坟墓的万人坑旁,望着深秋的一排萧条肃杀之景,眼中迸出恨意。
茗香站在城楼上,背影冷清,负手不发一言,面颊上的白纱轻轻飘扬,却始终不会随秋风飘落。
万人坑已经挖好,只等茗香一声令下,讯北城众人就将被乱箭射死,万箭穿心。
易源很想知道,那心肺巨冷的主帅的白纱后,究竟是怎么样一副淡漠的神情。
一个年纪略长的讯北妇人首先注意到城楼上白巾飘扬的西蜀主帅,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城楼茗香的方向啐了一口,接着一个个注意到茗香,看守的军官正在准备箭矢,不曾留意到这边的异样,茗香凌厉的目光扫过来,那年长的夫人却不惧,发丝虽是凌乱的,衣服虽是褴褛的,可背脊却挺得很直,透出雍容之态。
她朗声叫道:“你这妖妇,男女身份越级不顾不说,不修女史,不知礼仪,专干天下人唾弃之事,心狠手辣,堪比蛇蝎……”军官终于注意到这边的一样,要把那妇人拖下去,却被茗香的眼神制止。
那妇人见无人阻挡她,更放开了胸怀大喊:“像你这种人,必定不得好死,要用你的眼珠喂秃鹰,用你的舌头喂狗,用你的心脏祭天,用你的血肉浇灌我这片讯北土地,你这千人骑万人压的贱妇,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这种人,必受万般刑罚,恶有恶报。”
易源已经听不下去了,正准备上前阻拦,却听到主帅阴沉惊悚的笑声响起:“说得好,本帅一直都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做坏事的人不是上天不惩罚,而是时候不到。你们的兄长丈夫孩子当年做的坏事,如今便是要让你们偿还。你这样说了,本帅就想问问你们,当年你们对外族赶尽杀绝的时候,干尽有讳伦理道德之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报应?本帅正想着如何处理你们,你倒是给我了个建议,众将士,都听见了吗,这群人的尸身该如何处置?”那城下当头的军官首先回应“我等明白了。”
那夫人面色惨白,盯着城墙上只依稀间的凛冽风骨的茗香,那白色的面纱随讯北疾风舞动,却仍是没有露出面纱下的那人的丝毫面庞,夫人不复先前武断气势,嗫嚅到:“是,竟是你,是你!”
茗香耳力极好,但有风声鹤唳,茗香都了然于心,更不必说那夫人之言。茗香身手矫健,一个健步飞跃夺了一帮小将士手中的弓箭,搭弓,拉弦,发射,一气呵成。
易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看见那城下的夫人欲言又止地盯着上空,用力地吐出几个字,像风一样飘散在讯北原野里,听不见了,而那个夫人,和那声穿透心脏的剑气一起,重重地倒下。身下,血流如注。
茗香素手一挥,坑杀,开始了。
城下的万民哭的哭,喊的喊,但不约而同地都在怒骂着茗香,易源看见茗香的红唇动了动,他听到她说:
别恨了,十年之后,我就去陪你们。
易源眼睛红了,心中涩然的可怕,不知是忧心城下被万剑射死的讯北民众,还是城上那个坚毅残酷的身影,没人懂得了她,根本没人懂。
可她,毕竟是女儿家啊。
是啊,西蜀茗香,五年前初出茅庐,无人只从何而出,无姓无字,以十三岁的娇小之躯,以一己之力打退南唐敌军,从此登上历史舞台,以骁勇善战,残暴狠戾闻名于天下五国。
如果这些都不算什么,那茗香的性别该震慑天下人了。自古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遑论参与政事,上战场杀敌,寥寥百年,不过出了一个花木兰。
而现在的茗香,可谓是超越神祗的存在,文武双全,会领兵,领兵则神鬼不测,难察其意;会打仗,以一人之躯打退南唐三千骑兵,手中不过一枚短鞭“梅玥”。
凌厉的箭矢划过碧霄,落在那一个讯北人身上,茗香的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直直地作壁上观。
茗香固然被骂,可茗香也逃过冷清,易源叹了口气,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一派腥风血雨。
夕日欲颓,朝阳渐渐褪去余晖,柔和的光芒照在那满地的血光上,照在那重重尸体叠成的万人坑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让人闻着就不禁作呕。
那些尸体,身上密布着无数的箭眼,或睁大瞳孔,或口角泛白,更有甚者,咬断了耳朵都不愿意发出一身呐喊,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那个残破的断耳,孤零零地躺在血水中,不发一语。
茗香忽然就想到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刚才应了茗香的吩咐的副将聂重举当真命人公然拆解了尸身。易源大惊,在城头制止:“聂将军住手!”
聂将军没听易源的,眼神直直看向茗香,唇上的小胡子一抖一抖的,十分怪异。
茗香没说话,聂重举也就不停止,肆无忌惮的,干的很爽快。
聂重举在朝中算个主战派,粗鲁莽撞,正道会不多,歪门邪道的东西确实十分感兴趣。
易源死谏:“主帅三思,如此传扬出去,对主帅名声不利,怕是会影响天下人谴责。”
茗香不语,眼睛没有焦距地朝向远方,许久后淡淡说了声“噤声”,就径自回了城楼,也不令易源起来。
易源总算明白了,主帅决定的事,任是谁,就算是他这个所谓的近侍,都是不能让她改变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