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春可以出院了,怜心跟苍洛去医院接他。
虽然沈宜春身形消瘦了,但气色很好,怜心长舒了一口气。生活终于算得上顺风顺水了,怎么也要庆祝一下。
怜心请客,三个人去了顶尖法餐厅,开放式厨房,陈列着几十个装着新鲜食材的玻璃瓶,光线曼妙。华丽的天鹅绒帘幕后,是城市无比璀璨的灯河,鸭肝慕斯配波特酒和芝士,香烤龙虾,炖小牛肉,草莓塔,像在戏剧场景中一样,又叫醒了沈宜春多年前的味蕾。
那时候沈宜春年轻,富有,前途无限,尽可以享受生活,享受美食。如果不是遇到苏真,他会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可以说,沈宜春一边咀嚼着人间美味,一边吞咽着往事的苦果。
没想到周清山一家也来就餐。周清山和周正都穿着定制西服,周正挽着母亲的胳膊,一家三口都是气质非凡,被招待引领着一路走过,迎来不少注目礼。
怜心他们自然也立刻觉察到了,看到帅气俊朗的周山,她立刻站起来挥手,苍洛悄悄嘀咕,矜持点儿。她哪里听得到,就差大声喊了。沈宜春看到了周清山,却立刻低头,并不太想相认的样子。
周清山一家都看到了突兀的怜心,一家三口盈盈笑着前去打招呼。周清山说了一句,老弟,好久不见了。语气里无限感慨的意味,沈宜春总算有所反应,站起来握了手,尴尬地笑笑。在餐厅那样的环境里实在不宜多说话,都是预约好的座位,也没办法唐突地坐到一起,敘了几句旧事旧情,周清山说了句以后再联系,告辞。
周正突然插嘴,爸,您在美汇大厦策划的当代大师美术展不是周末开展吗?邀请沈叔叔他们去看吧。
周清山斜睨了儿子一眼,怪他说话不经大脑。对早已经在画坛销声匿迹的沈宜春,各种艺术展览对于他来说估计是一把剑吧,会刺痛他。却只好顺坡下,说宜春,周末方便吗?不方便的话,就不勉强了。他给了沈宜春转圜的余地,沈宜春随便编个借口,说没时间也就过去了。
沈宜春看一眼怜心,分明是期待的眼神。怜心没有遗传他的艺术细胞,也没有经过任何培养,不见得对画展有什么兴趣,但是她希望沈宜春去,这样能让他生活的圈子大一些,宽阔一些,不至于再钻牛角尖。
沈宜春理解她的期待,加上他经过医院的调养,身心恢复得不错,老友开展,去也是祝贺,于是竟欣然同意,这倒出乎周清山预料。
周正立刻说:沈叔叔,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沈宜春和怜心同时点头,对周正都有不见外的喜欢。
周正也没忘了邀请苍洛。苍洛想你不请我也得去。
晚餐吃得精致,又意外收获艺术展邀请,沈宜春对老友的随和,都让怜心的心情格外好。出了餐厅,难得的,她竟也挽起了沈宜春的胳膊,父女俩很少有的亲昵。
苍洛跟在后面,一面替他们高兴,一面却想起家人来。他出门很久了,也该跟家里报平安了。
周六,周正准时来接他们去看展。美术展规格很高,一层楼被分割装饰,主题分别是“他”和“她”,简单明了,男性和女性艺术家的作品被分区呈现。周正参与了展厅的设计,同时也对布展提供了不少意见,所以对整个展厅都是熟门熟路,径直带着沈宜春他们往前走。
自然先去的是周清山的作品厅,沈宜春虽然久不画画,手也等同于废了,但艺术鉴赏力还是有的。他看着周清山的画,惊讶于他的画风从过去的繁复过渡到了另一层境界,看似直白,却是大开大阖,如果过去是绿而浓的春江水,那现在就是高山顶飞跃而下的白瀑。他心里唏嘘,这二十年周清山没有虚度啊。除了他,别人都没有虚度,难免心里有一点阴郁涌上来。
周山看沈宜春的表情,明白他的感受,就带着他们转了方向,去了“她”的部分。一路上,他祥细地介绍了参展艺术家。周清山策划的艺术展主要以画家为主,兼有部分置物艺术。画家们来自六个国家,其中女性画家只邀请了两位,一位是波兰画家,一位是美籍华人,作品都已经在欧洲享有声誉。听说周清山费了很多周折才请到两位画家参展,而此前,两位女画家的作品都鲜少在中国展出,除了部分拍卖作品私人收藏,基本上国内没有。
这也引起了沈宜春的好奇心,他格外仔细地揣摩研究着那些画作。但看过几幅作品后,沈宜春站了几分钟,忽然脸色发白,汗如雨下。怜心以为他病了,着急喊周正开车要去医院,被沈宜春拦住了。沈宜春问周正,这个展厅的画家他见过吗?周正摇头,他说这位画家正是美籍华人艾蔻。国内没有人接触过她,周清山也说是通过中间人联络的。
沈宜春喃喃自语,那就是没人见过她是吗?
周正说可以这么说吧。怎么,沈叔叔,您认识她吗?
沈宜春摇头,应该不认识。我只是对她的画感兴趣。
周正说这些画作都是艾寇指定展出的。开展前几天才运到西京,此前展览名录一直处于保密状态,画作布展也是周清山亲自带人完成的。
沈宜春说你父亲真的没有见过这位画家吗?
周正说沈叔叔,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我也不能确定呢。我帮你去问问我爸吧。
沈宜春赶紧拦住周正,不用了,我就是一时好奇,觉得她的画风很独特,想知道画家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久不画画了,可能观念落伍了,有些东西看起来费解。我想多看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了。
沈怜心其实对这些画没什么兴趣,看苍洛兴致勃勃,就留他陪着沈宜春,自己跑到楼下喝咖啡了。
沈宜春把周正也打发走了,让他帮着周清山招呼客人。只剩了他和苍洛,在“她”展厅里细细看过去。开展当天都是特邀的嘉宾,整个场馆里并没有滞留很多人,偶而还会出现展厅空荡荡的时候。
就在某个四顾无其他人的时候,沈宜春忽然悄悄对苍洛说,苍洛,帮我拿幅画。
什么?苍洛差点傻掉。怜心不在,沈宜春就出状况,看画就看画,怎么还要偷啊?说是拿,可不就是偷吗?
他们正站在艾蔻的作品《忘》前面,沈宜春一副急迫的样子,说苍洛,你别多问,赶紧把画拿下来啊。
苍洛说沈叔叔,这样不太好吧。您要是喜欢,咱们可以买回来的。
沈宜春眼一瞪,说你懂什么。叫你拿你就拿啊。
他说话的音量越来越大,更让苍洛不明白他是怎么了。看到苍洛不肯帮忙,沈宜春干脆自己动手,说那你帮我盯着,有人来通知我。他自己跑过去取下了那幅画。
轻松得手后,沈宜春催着苍洛赶紧离开,他自己把衣服脱下来包在了画作上,一路向外疾走。
展厅也有安保措施,不至于严密到大盗神偷系列中的红外线报警器之类的,监控却是必须有的。就在沈宜春正抱着画即将跨出展厅出口的时候,几个保安拦住了他。随后不多时,周清山和周正也匆匆赶来。
为免引起混乱,周清山把沈宜春和苍洛请到了会客厅,让保安们在门外守着。周正立刻通知了沈怜心。
沈怜心气喘吁吁跑上楼,沈宜春却还抱着画不肯撒手。苍洛正在解释,沈叔叔太喜欢那幅画了,可以的话,我们想买下来带回去。
周清山铁青着脸,说宜春,喜欢归喜欢,做事还是得讲道理吧。这次展览的画作,你有喜欢的都可以拍下带回去,但艾寇的作品不可以,签约的时候就有条款,她的作品不对外出售的,展览之后要全部归还。
听周清山的意思,沈宜春拿走一幅,将来他无法交代,名誉受损,还要支付巨额赔偿金。
听到这里,沈怜心赶紧劝沈宜春,爸,周叔叔说得这么明白了,您就别为难他了。咱们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喜欢的,这幅咱们还给人家吧。
沈宜春苍白着脸,一直在哆嗦,就是不肯放下画。
沈怜心想周清山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沈宜春还是两耳不进油盐的样子,不由心里无名火起,冲过去跟他抢画。怒火让她根本没顾及沈宜春的感受,只想到沈宜春又在捣乱,又在作怪,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让她难堪。一通恶狠狠的抢夺之后,画被她夺过去了,沈宜春却被顺势带到了茶几下,头砰地一声撞到了茶几的金属包边,立刻出血了。
沈怜心把画塞到周清山怀里,回身去看沈宜春的伤势,却被他推开了。沈宜春的血蚯蚓一样在脸上蜿蜒,他却还指着周清山,说把画还给我。
沈怜心说画是你的吗?你凭什么要?你毁了自己也就罢了,还要毁掉周叔叔和他的展览,你怎么这么自私?
这些话分明刺痛沈宜春了,他咚地一声把头撞向了茶几。
场面混乱,苍洛顾不了所有人,只有冲过去抱住沈宜春,防止他又伤害自己,一面转头对怜心说,他是你爸啊,别再说了。
怜心一言不发,眼神却越来越冷。沈宜春委屈了可以去撞茶几,她呢?那么多次觉得生活无望的时候,她还是坚持着,只是觉得她走了沈宜春会更苦。但沈宜春是怎么心疼女儿的呢?让她难堪,让她没退路。
怜心说随便他吧,他想怎样就怎样。周叔叔,今天对不起了。她向周清山鞠了致歉的一躬,转身走了。周正去拉她,她跑得飞快,转瞬就不见踪影了。
从小为逃避别人的欺负,沈怜心真是练就了飞毛腿的功夫,她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展厅的。
苍洛没有办法,只有留下来照顾沈宜春。周清山并没有追究下去,画拿回去了,他摆摆手,让司机把车开过来带沈宜春去医院。去医院的路上,苍洛不停地安慰沈宜春,没事了,沈叔叔,马上就到医院了。
沈宜春并不在乎那些汩汩而出的血,他说苍洛,怜心恨我,是不是?
苍洛说不是,哪里有女儿恨父亲的。她就是一点小脾气,发完了就好了。
沈宜春摇头,说她恨我也对,没什么。我就是一个没用又招人恨的父亲。可是苍洛,那幅画关系重大,我不是随便去拿的。
苍洛想一幅画有什么重大的?伤成那样还让沈宜春惦记着。
没想到沈宜春说:那幅画里用到了一种颜色,只有我会调配。第二个知道配方的人,是苏真。它并不是普通的国画或者油画颜料可以调配出来的,所以我敢肯定,那幅画一定和苏真有关。
这下轮到苍洛目瞪口呆了。
沈宜春说的那种颜色,不过在画里涂抹了很小的局部。但就像别人只轻轻动过某个部位,也会被身为驻颜师的他看破一样,这种直觉和敏锐确实存在。
他对沈宜春的判断也信也不信。但这毕竟是一条线索,以沈宜春的执拗,他一定会继续追踪下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什么办法,能让沈宜春再接近那幅画,而且有时间认真察看。
沈宜春要苍洛别告诉其他人,包括怜心。如果他的判断是正确的,那苏真的出现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让他根本没感觉到流血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