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玛依莎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奎尼国王也可以下地走动了。玛依莎接到阳关郡守的回信,信中夸赞她办事稳妥,奇功一件,并命她速回阳关受赏,并特别提了一句:霍英杰会在郡守府等她回去。
读到这里,玛依莎的手一松,信纸从她的手中轻轻滑落在了地上。
早在来楼兰之前,她就预感到,只要自己不杀死奎尼,郡守就不会放过她,并用霍英杰来要挟自己。现在,自己没有杀死奎尼,虽然事情已经相对圆满的解决,但她毕竟违抗了郡守的命令,郡守当然是不会放过一个不听从自己命令的小女子的。
玛依莎的内心如波涛汹涌,回想自己葬身沙漠,来到楼兰,再到阳关的一番经历,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就像一个被牢牢固定在车轮上的灵魂,一切都身不由已,仿佛已经经历了几世,她的心怎么能够平静得了呢!
在玛依莎看来,死并不可怕,因为自己早已是死去的人,又无数次滑到生死边缘。对她来说,死,真的是已经无所谓了。可是,自己死了,霍英杰怎么办?奎尼又该怎么办呢?
奎尼国王疮口上的结茄已经脱落,除了留下了些疤痕,行动已经毫无障碍了。他已经从玛依莎那里得到汉朝传来的消息,一场风波终于算是平息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奎尼国王的身体复圆后的第一次早朝,就命人把提达押上殿来。
奎尼端坐在王位上,厉声说道:“邪师提达,你盅感本王,杀死汉使,逼死父王和母后,险些置楼兰于生死之地,你还有何话讲?”
提达并不说话,表情异常淡然。他没有说话,缓缓盘腿席地坐下,双手合掌,闭上了眼睛。
奎尼正要再次发问,猛然间,提达的身上“呼”地一声着起了熊熊烈火,大臣们惊得“啊”地一片惊呼。
众人还来不及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提达被大火燃烧殆尽,奇怪的是,地上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奎尼从惊愕中醒来,把目光投向了前来押送提达的佛果法师身上。佛果法师见国王在看着他,他走到大殿中央,躬身合掌。
“阿弥陀佛,启禀陛下,提达这是自做孽不可活,一时地狱之火现前,他已经直堕阿鼻地狱了。”
这时,一名侍卫走进大殿,禀告道:“启禀陛下,阿依公主求见。”
“快快有请!”奎尼国王说道。
“有请阿依公主!”
随着侍卫一声喊,奎尼国王迎着阳光,看到一位僧人走了进来。
僧人来到殿中,双手合掌,轻声说道:“阿弥陀佛,僧尼佛报,参见国王陛下。”
玛依莎身着僧衣,满头青丝已经全部理尽,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大殿的阳光中央。
奎尼国王缓缓站起身,“玛依莎,你,你这是……”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佛报法师知道他要问什么,轻声答道:“佛报此生所愿已满,已无憾事,本应自了性命,但纵然身死,却无法面对垂老生父,只愿归依佛门,了此残生,早往佛国。”
玛依莎的话异常的轻柔,轻得就像一缕风,一丝雨,那声音和阳光一起,传到每个人的耳朵和眼睛里。
奎尼国王跌坐到王座上,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一尘不染的佛报法师。他忽然明白了,她若不回汉朝,她的父亲必死无疑,素闻阳关郡守笃信佛教,断断不会杀死一个僧人的。面对自己,玛依莎进退两难,又怕自己对他情份难了,她也只能落发出家了。
对于奎尼来讲,霍嫣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就是一种逃避,霍嫣自己也觉得如此。但同样是逃避,心态却相去甚远。
有一次,胡杨曾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位出家人,当时他也觉得出家本身就是一种逃避,于是他问道:“请问法师,出家是不是逃避?”
法师答道:“是呀!”
法师如此坦然地回,竟然令自己始料不及,以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法师。
法师见胡杨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便问道:“如果烟头碰到你的手会怎么样?”
“那我会立即拿开。”
“这叫不叫逃避?”
胡杨没有说话,略有沉思。
法师接着说道:“逃避并没有什么不好,要看逃避什么,又是逃向哪里。逃避危险,走向安全;逃避贫穷,走向富裕;逃避愚昧,走向文明;逃避奴役,走向自由。整个人类的文明史也就是逃避史。就是我们坐火车,也可以说是逃避出发地,走向目的地,每个人每天不都在逃避吗?说‘逃避’有人便觉得负面,换一个词——‘进取’,便认为是好的。其实,‘逃避’与‘进取’不过一体两面,逃避他不想要的,进取他想要的,如此而已。”
胡杨听了法师的这一番话,不由点头说道:“嗯,您说得有些道理。可是出家不是逃避社会责任吗?这样总是不好的。”
“那是你不了解出家。真正的出家人,正是为了更大的社会责任才发心出家,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众生。在家人再怎么发心为众,也还是为个人,为自己的小家庭,自己的公司、企业考虑得多,谋利得多。这是他的立场、环境造成的,不得不如此。既然打破个人小家庭的局限,发心为大众出家了,一切自私的心理与行为便都是不合理、不合法的,不被接受、不被认可的。比如车上许多人喝啤酒、吃肉,如果是在家人,大家都认为合情合理,如果出家人也这样,你会有什么感想?心理上能接受、能赞同吗?”
“那当然不好!”
“所以,出家确实是逃避——逃避自私,走向无私;逃避为自,走向利他;逃避染污,走向纯净;逃避黑暗,走向光明;逃避痛苦,走向安乐;逃避谬误,走向真理,这样的逃避有什么不好?不但逃得好,而且逃得合理,逃得应该,逃得光荣,逃得伟大。不仅我自己要逃避,如果你愿意,我还要拉着你一起逃避,拉着这全火车的人一起胜利大逃亡。”
虽然胡杨也觉得法师讲得很有道理,却还是有疑问,“还想问一下,出家人对父母总是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吧?”
法师答道:“表面看是有些亏欠,不过出家总是要把父母安顿好的。现在交通通讯发达,也可以经常联系,如果父母需要,也可随时回去探望。但就算是不出家,就能够天天守着父母吗?在外打工、上学、出国,多年不回家的人也有很多呀!依我的观察,父母病重,恰恰是出家子女守护照顾的多;即使有在家儿女,多因工作、家庭所累,不能照顾父母。更何况我们懂得了佛法,第一个想要感恩,拉着一起逃避生死轮回,回到极乐净土的,正是我们的亲生父母。”
说着说着,火车到站了,胡杨与那位法师分手告别,却对逃避有了重新的认识:一个健康而敏感的心灵,一定会追求佛法解脱,逃避无穷生死,证悟完美涅槃。
下了火车,映入胡杨眼中的是一簇簇淡紫色的丁香花,不觉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读小学的时候,教室的窗前,种满了丁香树,每当春末夏初,束束丁香花竞相开放。远远望去,红房、绿树、紫花,煞是好看,格外令人向往。坐在教室里,听着朗朗的读书声,闻着阵阵袭来的微苦的花香,惬意极了。
多年以后,花香犹在鼻尖,却不觉多年已匆匆流过。这丁香早已非当年的丁香,身边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无论人世如何更迭,这丁香花亦如人生。
花有多瓣儿,个人性格各不相同;花开花落有先后,人生去处也大相径庭;花香泛苦,人生亦是苦乐参半;处处丁香花开,时时物是人非。所以,每当丁香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胡杨脑海当中的“电影节”开幕的时候。
花香是花的本性,味苦是因为根苦。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花香,虽然味各不同,但期待花香常在,却是永久不变的。花中带苦,怪不得花,只怪根生苦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怪这心苦,只怪身处娑婆世界。
佛报法师从自己的冥想中走出来,眼前的奎尼国王和在场所有人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却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也只能各随法缘,随缘解脱了。
她又向奎尼轻轻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贫尼已经准备好行装,返回阳关,特来向陛下辞行。愿国王陛下健康长寿,愿楼兰国国运永昌,愿天下苍生永浴佛光,万事吉祥!”
说罢,她迎着阳光,缓缓离去,消失在了明媚的阳光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