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鹄兮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正当以为自己真的无所谓的时候,却见到了。
曾有一瞬,鹄兮愿意不惜一切偷换那些个“如果”。
琴音嘤嘤而终,鹄兮的思绪还在恍惚中。
皓树许是受了某种感动,幽幽地吹奏出一缕笛声,细听之下竟觉有些哀伤。笛声并不成一曲,二声三咽,吹出四五分抑郁。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鹄兮从字画上移开迷离的目光,伸手轻抚身前名曰“朝离”之古琴,手指滑过丝弦的瞬间,仿佛是先人借了身躯摸身后错过的岁月。
“朝离”通体髹棕红色漆,琴面微弧,呈小蛇腹间流水断纹,琴底为蛇腹断纹。
这是那个叫长清的女子的古琴“朝离”。
鹄兮眉色稍动,指尖是抵挡不住的想念,进复几阶摄人之音,拂撩出一段惊心之乐。
众人皆被琴音镇住心魂。潇然疏淡如斯之人竟能奏出如此魄人的乐音。
“朝离”弦间奏出的曲音全然不同鹄兮平日“从流”之音。因为,这是和那个叫长清的女子阴阳相隔的绝唱,跨越时空的合鸣。
还有,这是一个儿子对娘亲的思念。
谷中的孩童们都是孤儿,秋乔自小丧父,为琴音所摄,都盈眼含珠。皓树从小失去娘亲,此刻受鹄兮琴音所染赋笛应和。
秦楼月也沉浸在乐声之中,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地被这群人左右心性。
听静夜钟声,唤醒梦中之梦。
观澄潭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鹄兮忽然觉得能明白多少年来亦儿的心情,忽然觉得执著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享受过双亲之爱而失去他们之人远比没有享受过双亲之爱而失去他们之人来得幸福。前者因生离死别而痛,而后者不知如何去痛。鹄兮是后者。
知其父母而不得者也远比不知其父母而不得者来得幸福。前者凭物催思,循像生念,后者空想无果,孑然一身。亦儿是后者。
鹄兮看着画像,仿佛先人的神采跃然眼前,那是娘亲的姿容;指尖摩挲着落款草书拖墨,仿佛先人的风骨触手可得,那是父亲的笔力;双手翻飞的音花,冰冷的琴弦仿佛白热烫手,那是先人的温度。
鹄兮百转千回的目光迎上了亦儿幽然婉转的双眸。只有她一人的眼神不是因思念亲人流动,而是近乎一丝宁静的心痛,一份坚强的无助。
我想,我可以明白你了。
深秋皓月,夜夜盘桓难足。
亦儿辗转反侧,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屋中悄然无声,忽似有黑影晃过,但不见响动。
伏若亦是何等耳力,细辨之下,仍能觉出落地之声和极细微的呼吸声,应该是个人吧?
“谁?”亦儿起身问道。细微的气息近于鹄兮所习的无息吐纳,但又差他几分,“兮师哥吗?”
自然无人回答。
伏若亦慢慢走下榻,罗帘蔽月,屋中夜色深重,她的步音之轻胜于黑暗中的某人几分,如果黑暗中的一角真有其人的话。
好一会儿,屋内不闻丝毫声响。伏若亦闭上了眼睛,凝神沉息。
黑暗中一丝风颤,伏若亦倏地心念一动,拂手一探,竟逮住了一个暖暖的形如人手的东西。
伏若亦触及掌指,一惊之下,手中不及使劲,被反甩。
眼前又是隐约一晃,帘掀一角,微微垂动。
屋内重归寂静。
伏若亦怔了怔,察觉到应该是有人潜进她屋内,此刻不知踪迹。她没有追出去,甚至也没想到要告诉师哥、颜姐她们。
亦儿掀开罗帘,屋外天宇唯皓月一轮。
是谁?进来干什么?
亦儿很不明白,隐隐有不安的感觉。难道又是那个别庄的黑衣人?想到这里,她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眼睛泛起微微的刺痛。
罗帘窗边,清辉撩面,单衫清泠,心事无限。
微雨欲来,共沱空蒙山色。
天气越发地转冷,空色阴重,祥和的西幽谷更显宁静。趁着雨前,秋乔领了小藜、萸儿一干童女将晒在几十排鸂鶒木架格上的草木药材分科别目地整理好收进本草堂,一连五六天不得空。
拂波云色重,洒叶雨声繁。
应水颜一直待在幻经馆,查藉阅册,时而锁眉,时而展颜,指尖银针轻捏,在人形布偶前不停地比划着。
皓树、伏若亦无聊时拉了鹄兮和秦楼月玩“花牌”。虽然鹄兮和伏若亦得水平不怎么高,但秦楼月的牌技实在有待提高得可以,和皓树一组总是败下阵来,惹得皓树每次都牢骚满腹,心有不甘。
雨霁,云收天碧,薄雾霏微,山添翠润,日近斜晖。
爽朗的空气透着阵阵清香,闻之如梦如醉,恍恍乎不知时之迁夜。
只有秦楼月一人在谷中踱着步。与往常不同的是,此时他腰侧佩着一柄莹白长剑,从剑鞘、剑格到剑柄通体泛白,剑首嵌白玉纤月。
这是他的佩剑,曰“白帝”。
秦楼月是现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用剑高手,可以和玄轻涯打成平手,却很少将剑随身佩带。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愿意碰“白帝”半分,但是为了复仇,为了不让师父背负着骂名沉眠于地下阎府,他选择出卖心性,握紧“白帝”。
秦楼月思忖了很久,还是决定佩上剑,他要离开。
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他不愿承认,和鹄兮、伏若亦、应水颜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对于刁蛮如秋乔,甚至总对他心存不满的南宫皓树也并不感到厌烦。因为这样只会磨平自己复仇的斗志。他也不敢依着自己的心性试着和玄轻涯、洛晏荻他们成为知己。因为,很早就注定了,他们会成为他复仇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他有太多的顾虑,明白自己这样的人终究是不可能和他们走到一起的,却仍然存有一丝希望。对于将来不可避免地持刃相对,他心里甚至有丝不安和惧意。
你是好人。我相信。伏若亦这样说过。
只要她相信的人没有令她失望,事情的真相怎样都好。鹄兮这样说过。
要死是你的事,要救是我的事,我不管什么一门之主有多少秘密,在我眼中,病人是你的第一身份。多年前,被应水颜这样骂过。
救命之恩不言谢,他日如需相助,我等定当竭力。多年前,玄轻涯和洛晏荻对他这样承诺过。
他们都将自己当作好人了么。越是这样,秦楼月越是不敢靠得太近。怕走近了,不小心捅破了那层纱,被瞧见了真面目。
为了有一天将剑劈下的时候,指尖少一丝抖栗,为了有一天血溅双手时,心中少一份犹豫,还是尽快斩断这不该有的羁绊为好。
可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
秦楼月走过落丹阁前,感觉阁内似有异响,提息靠近。阁中约有细微的开格翻箱、瓶瓷轻碰之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阁中的人似要出来,秦楼月立刻隐了身。
暗中,四人蹑手蹑脚地出了阁,秦楼月一闪身上前,搭住了一个人的肩。
那人一惊,回首一探掌,趁机逃开了。秦楼月见势疑心更重,哪里肯摆手,跃身上前,挡在了四人面前。
黑夜一角,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面,只辨得依稀身形。
四个人皆不作声。其中一人不由分说,冲向秦楼月亮出一把匕首,其余三人拿出利剑,秦楼月闪身躲避,心下已明白这些人心怀歹意,必不能放过。
秦楼月之所以贸然上前搭手,是觉得来人可以手到擒来。十几招下来,他感到对手实力并不弱,不是泛泛之辈。若论单打独斗,几人必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四人车轮围攻,配合默契,一时间被困于阵中,心下又觉着一丝怪异。
“来人啊,有贼啊……”许是一个起身如厕的病患叫道。
一声惊扰了众人,亮了几星灯火。
秦楼月闻言看向叫声的地方,发现今夜潜入谷中的并不只有和自己交手的四人,本草堂、幻经馆里也蹿出了身影。
谷中很少碰到被袭之事,稚童少女们睡眼惺忪,被应水颜和秋乔安抚在房中。
剩下能战斗的只有鹄兮和伏若亦了。
偏偏皓树不识趣地跑了去,秋乔唤之不及,追了上去。应水颜担心无武斗之力的两人,只能跟了出来。
“小心右边……”皓树见秦楼月被围,不及细想,脱口喊道。
一时分心,秦楼月右路门户大开,一人见隙提剑下砍,情急之下,秦楼月举剑相抵,但为时已晚。
月光下莹亮的白色一闪令上前之人一阵目眩。
正当秦楼月以为右臂要被砍到之时,只听得轻轻一阵惊叹,来人生生收回了剑势,反被秦楼月逮住空隙,一脚正踢,抽身向本草堂前跃去。
落丹阁、本草堂、幻经馆之处附近来袭之人十几个,秦楼月顾了本草堂,就顾不了其它两处。他发现来人并不那么容易打发,只守不攻就会被围住,于是引剑出鞘。
“白帝”剑身莹白如雪,寒意如冰,在秦楼月手中灼灼生辉,剑势温狂交融,时而渔舟晚唱,时而雁阵惊寒;剑意鬼魅难测,若山鬼暗吹青殿火,又似灵儿昼舞白霓幡。
诗意般的鬼魅剑法重创本草堂前的几个袭匪。
秦楼月要留活口,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几人狼狈地奔向落丹阁求援。
刚交手时,鹄兮就感觉到落丹阁前的这四人若单个而论并非武林大会上的那等高手,但是四人配合紧密无缝,要破阵靠逐个攻击有点麻烦。黑暗中,鹄兮左闪右避,像一阵风,倏忽而来倏忽而过,又像一缕烟,飘来散去不着气息。袭匪看不清鹄兮的步法和身手,也不见他使兵刃,任他在阵中穿梭萦回。不知不觉中,四人渐渐站偏了阵位,阵型走了样,稍稍聚拢了些。鹄兮掌指一凝,扬向夜空,四人的匕首和利刃顿时脱手甩向天空,被抛在一旁。不及讶然,鹄兮袖中窜出一丝极细的光线,在手指的夹捏翻弄下,直入四人膛体。
鹄兮指间的是“天地一线”,原本是微泛银灰色的丝弦,弦长约是古琴七弦总长。夜空下,“天地一线”上流淌着明净皎丽的月色,舞动的弦像是一束细光,丈量天与地的距离。
光的尽头疾速而精准地上点四人列缺、少海、青灵三穴,下点四人地机、血海、曲泉三穴。鹄兮点到为止,四人被点穴位阵阵麻痛,一时行动受制。
幻经馆在星火处,几个袭匪看到赶过来的皓树、秋乔、应水颜,估摸着他们不懂武功,朝三人袭去。皓树三人一时不知如何闪躲。
突然,几个袭匪感到面门被一抽,眼前拂过一道青曼烟朦的绫,绫后是一张世间绝美的容颜。那女子似笑非笑,转身送出了第二招,比起刚才抚拂式的一击,这一招攻击渐烈。几人晕头转向之时,那少女绫风一变,劲道忽轻却连绵不绝。匪徒一得间隙,立稳脚跟,准备扬剑刺向少女时,那少女瞬间抽整绫法,弹倒几人,运劲不着痕迹。
这是伏若亦的绫法“天诏九式”中的第一式……“天变”,分“春风拂槛”、“入夏烈浪”、“望穿秋水”、“无迹寒冬”四招,是九式中最简单的基本式,比起第二式……“风雪”四招容易的多。
皓树和秋乔看着伏若亦舞绫之姿,不觉痴了,这样的美到底是种怎样的存在。
应水颜眼角一扫,发现细影移动,刚才光顾着看,疏忽了暗夜一角还有两个隐含着的人。匪徒趁伏若亦收绫不备,提剑从她背后砍下。
“后面!”应水颜急忙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