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手指缓缓抬起,褪下了裘帽,魂魅丽颜在月色下柔亮温柔,“失礼了。”
“初舞姑娘?”鹄兮这才有点惊奇。他原以为近日查案频繁,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上门找他麻烦。他起身稍稍行了礼,“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初舞莹莹一笑,腰间半璧双鹤衔绶带流云玉随风玲珑,颈间系着薄薄的牙色细纱,清峻的身形比伏若亦还高出些许,缠绕着入骨的冷魅,“初舞听闻兮少侠精通音律,此番前来只为和兮少侠漫谈音律。”话音柔媚中带着硬朗。
“音律?于此深夜?”
初舞有些歉意地说道:“请兮少侠见谅。白天出入此间,若不巧被好事之徒瞧了去,一番言语定是不堪入耳,对兮少侠对初舞都不利。所以只能趁夜间,由邸中侍从光陪同,拜访兮少侠。”
鹄兮从小喜爱古素澄音,既然同是好乐之人,自然生发出些许好感,“你我同龄,叫我鹄兮便是,我和师哥他们不一样,算不得什么少侠。姑娘的琴音,侯家夜宴上已经见识过,江湖传闻不假,果真超群。”
初舞被鹄兮刚才的乐音深深地触动,那也许是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高度,听他这么一说,反而面露赧色“兮少……公子缪赞了。原本初舞对自己的琴技还是有几分自信的,适才听公子抚琴,始知天下圣音为何。当日,初舞献丑了。”
“姑娘不必自谦,若论指上之技,姑娘已炉火纯青了。只是……琴音中似是杂心过重,可惜了一手技艺。”
初舞一惊,难道此人真能听出个中心思么,“依公子所见,初舞的琴音中夹杂了什么心事?”
鹄兮坦率地端详着初舞冷魅的容颜,“我不明白,绝色丽人的琴音中为何充斥着那般强烈的恨意,连散起之音都不失凌厉。”
初舞感觉像是被人看去了隐秘,心下震动,摸索着佩玉,佯装平静,笑意婉转,“初舞自小家中遭逢剧变,父母双亡,兄长失散,十几年颠沛,流落成艺伎之身,此生无望。若要说心中无恨,倒是有所欺瞒了。”
“艺伎之身又如何,能乘兴而舞,率性而抚,不也自在么?何来此生无望之说?”
“自在?初舞不过是助人致兴的工具。他们只要达到目的就好,谁会想到注意这个工具怎样?”果然是不曾入世的少年,鹄兮的诚言在自己看来天真可笑。
鹄兮对初舞的自贱不以为然,“那夜姑娘的舞我有认真在看,琴音我也认真在听,无论哪个,都是常人难以比拟、称得上世间少有的绝技,足以恃之以傲,怎生妄自菲薄?”
初舞见他随虽和自己同龄,心思却纯净了去,惨笑道:“你不懂世俗的目光。一入此道,便如尘末埃粒,即使有再大的名声,再美的容颜,良人不屑于闻顾。‘风尘’二字,怕不是你能想象的羞辱。”初舞本是来蛊惑鹄兮,找机会对他下手的,连自己也没察觉到,不经意间倾吐了点真心话,流献出漠然的郁色。
“我敬重抚舞双绝的初舞。世人的目光怎样都好,你只要为自己而活。”鹄兮舒容一笑,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在他看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我有一个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发生了一些事,其中也许是误会,如果再见到他,我也会这么对他说的。”
第一次有人说敬重自己,初舞被突如其来的尊重触动了心弦。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动,是因为期盼了太久而不得,以至于得到的时候如此陌生么,“为自己而活?”
鹄兮点头,“如果你能不碍于自己的身份,仅以初舞之名拂舞弄琴,你的双技将会更超绝,折服更多的人。”
初舞心存感激,有那么一个人能坦诚地正视容颜下真实的自己,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可是当初舞想起,鹄兮所说的对自己来说终究只是雾中花,不甘和恨意隐隐泛起。一些人的人生注定是要为另一些人的人生牺牲的。
“如果你的咽喉已经被人捏住,你还怎么求生?”
初舞一步步走向鹄兮,眼中磨却了一切温柔。
“如果你根本不是你,你又为谁而活?”
鹄兮莫名。
“如果你能为自己而活,今时今日你会在这里吗?”
鹄兮一惊,此话不无道理。如果他可以随心所欲,过想过的生活,断然不会想被卷入江湖之事。原来他只会说别人,不知不觉间竟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控制了。
初舞突然意识到失言,低眉赔罪,“公子莫怪,今日本为论音而来,是初舞说岔了话。”
“你没有错,是我说了大话。”鹄兮摇摇头,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有种逼人的倔强。
“刚才听公子所奏《降雾》,音技精畅,无可挑剔,只是……清潇良夜,星月祥和,公子为何选择《降雾》这样阴迷重障,愁思横生的曲子呢?莫不是心中有所牵挂?”
“我受两位师哥之命,调查近几月齐、成等州权要被害众案。只要这案子一日不解决,我便一日不得空闲。这样的日子还真实讨厌啊。”鹄兮虽然淡淡清笑,但初舞仍然感觉得出冷意,他是真的讨厌这样的日子。
“公子若信得过初舞,不妨告知。初舞虽然人卑言轻,但这么多年,出入酒肆筵席不在少数,或许可以帮上忙。”初舞站累了,走来坐在树下石凳上,展眉妍媚,“我不爱人叫我姑娘,鹄兮既然是知音之人,叫我初舞便可。”
鹄兮不假思索,欣然应承,令初舞松了口气,原以为要费番功夫,想不到此人一点戒心也没有,又惊又奇。
“被害人皆为州中权贵:成州翡翠银楼老板朱瑜、齐州无盐帮当家胡昌、成州烟商及银庄庄主张桐。这三人你可认得?”
“嗯。曾经于酒席间攀谈过几句,皆富甲一方,不过是无德之辈。”
鹄兮想起,要说到见识,这位初舞姑娘见过的世面、人物远比他来得多,这一问真是多余了。
“三人身上唯一的伤口是隐含在头发下的后颈的小血口,除此之外躯体其余部位找不到任何伤痕,喉间和腹腔也没有中毒之象,尸医推测可能是被人用针一样的细物穿喉致死。就尸体来看,死者没有挣扎的样子,看来凶手下手干净利落,一针得手。而且三人死时,衣服乱糟糟,瘫倒在榻上,脸部呈现惊恐之色。如此相像,我想应该是一个人所为。”
初舞颔首,表示赞同,注视着鹄兮继续说下去。
“我听州民议论,他们凭借手段聚敛了大量的财富,在州中有很大的势力。而且,我问过孤魂庄的使者,他们一死,与其有关系的势力变动非常大,以至都影响到冲州、断州等地。”
“这和他们被害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猜测凶手杀人的动机。”
“动机?”
“凶手手法纯熟,同时对三家权贵下手,若说是单纯的仇杀有点牵强,若为财权,三家内外确实出现了混乱,有的甚至渡权易主。”
“你认为,三人被害另有隐情?”
鹄兮点头,“依现在的结果来看,三起案件的结果,并不是三家的破亡,而是夺权易主,并引起各州势力的动荡。所以,近来我一直在想,到底凶手的目的只是针对这三人,还是为了借这几人引导出现在的这种态势。如果是后者,那麻烦就大了。”
初舞暗自佩服他精准的感觉,“你说的麻烦是……”
鹄兮话题一转,“月前探访张家,张夫人说他们夫妇二人有个朋友,曾经是冲州银商会会长,四年前离奇死亡。他们去看过他的遗容,当时他身上也没有任何淤血,只是死时和她丈夫张桐一样面露惊恐的表情。于是我查了近六七年来权要诡异死亡的案件,发现有很多起惊人的相似,都是周身无挣扎的痕迹,可能是当年没有仔细地验尸,卷宗上并没有记载致死的原因,只是当作一般的猝死处理。”
“冲州银商会……会长,可是叫‘李年’?”初舞压着眉色,“你的意思是,连同那些陈年旧案,全部都是一个人做的?”
“这我不敢肯定。”鹄兮的脸上增添了一丝疑色,“朱瑜死前曾去过冲州堂山上的复业寺,而四年前李年死前也曾去过复业寺,也许只是巧合。不过,当我去堂山的时候,全山上下只剩下一个空寺。”
“那你什么也没查到?”
“嗯。不过,这也正是奇怪的地方。复业寺地处偏僻,据堂山周围的州野山民讲,寺僧欠友善,人们不常去寺里上香拜佛,虽然寺里的香火一直不旺,但是也维持了十几年,却在短短一两个月之内变成弃寺,你不觉得不奇怪吗?”
初舞怔怔地看着鹄兮,区区几日,竟能查到这种地步,而且他的猜测又如此精准,要是少主知道了也会吃惊的吧。初舞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少主要这样防着这个叫鹄兮的少年,在他身上感觉得到一股慑人的魄力和睿智。
发现鹄兮正看着自己,初舞忙收回思绪,“你和玄少侠、洛少侠不同。”
“你认识我轻师哥、晏师哥?”鹄兮听见师哥们的名号,稍有惊异。
“算不得相识,见过几次。”初舞摇头,低眉妍笑,“你刚才对我说这么多,换作是你的两位师哥,绝对不会这么做。”
鹄兮有点好奇,在岛外两位师哥究竟是什么样的。当日在西幽谷时,他已经见识过,让他感到有点陌生,他想知道更多,“师哥他们……是什么样的?”
初舞暗自好笑,自己的师哥还不知道么,“你的两位师哥极少假借外人之手,极力避开敌手耳目暗自调查,总能在适当时机揪出真相,江湖中有很多人佩服得紧。哪像你,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危险?”这个滋味,鹄兮确实不曾体会过。
“调查命案,尤其暗含隐情的案子,是极为机密的事,像你这么毫不设防地对外人推心置腹,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仅有几面之缘,你对他们了解得不少。”鹄兮疏淡一笑。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注意到身边的初舞眼神中闪过一丝紧张。玄轻涯、洛晏荻对少主来说是个极大的麻烦,对他们很关注,初舞私下自然也对他们很熟悉。对于岛外的他们两人,初舞可能比鹄兮更了解。
初舞还在想着怎么辩解,只见鹄兮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继续说道:“我没有师哥他们厉害,没有处理事件的经验,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查案。如果对方知道我在查案而对我下手,未必是件坏事,我可以有机会顺藤摸瓜,接近真相。危不危险无所谓,只要最后能解决这些麻烦的事就好。”
鹄兮漫不经心地抚着琴弦,潇然的脸上一月夜光。
听者心惊。危不危险无所谓?只为接近真相?这个人太乱来了!已深入江湖的初舞知道,这完全是拿命在做诱饵!鹄兮这般无所畏惧,到底是不解世情还是无意间对自己太过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