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封逸醒来时,他自己并不知道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自从放假回家以来,封逸每天都是这样,他再也不必顾及什么时候起床了,反正每天无论什么时候起来,奶奶做好的饭总是坐在大锅里,热气腾腾的,自己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这半年来,他才又真正体会到了“睡觉睡到自然醒”的美妙滋味。
每天的日子都过得非常安逸,家里的农活他也不必操心,父亲都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了:家里的麦子早收完了,你难道看不见村东头打麦场边立着密密麻麻黄蘑菇一般的小麦垛子吗?苹果园里的活儿也接近尾声,套袋、夏剪、喷药、悬挂诱虫灯等一些夏季园子里常规的管理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他和母亲现在也就是抽空刮刮老翘皮。其实封逸自己也清楚,往年这个时候确实是夏日里不可多得的休息时间,要不,隔壁虎子一家是不会在这样的大忙天到塬下走亲戚的。
来来回回翻了几次身后,封逸才感到自己完全醒了。他开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总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好长时间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用毛巾中间湿了的那一小片对付着擦擦肿胀的眼睛。然后他舀了一缸子凉水,到大门外去刷牙。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太阳红罡罡地照着,像倒扣着的火盆;树的影子小到不能再小了,缩成小小的一点,潜伏在树的根部,像一个静待时机的贼;平房面子上的阴影没有了,后退到房檐的下面,挤成细细的一条线,像少女的眉线。村子里一片寂静,连接院落的小径是空的,通往远方的村道是空的,通往水井的那条用石头砌成的小路也是空的。村中央大榆树下有一群牲口,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头老牛半闭了眼睛卧着,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尾巴稍子懒懒地扬着,驱赶着牛虻和苍蝇;一头小毛驴正在土滩里打滚,第一下没翻过去,第二下没翻过去,第三下还没翻过去,这时它也懒得翻了,头轻轻地歪在了一边,四蹄软软地朝天乍着,像刻意做出的亮相造型;一头老母猪用嘴巴掀出了一道小壕,露出了酱红色的湿土,自己蔫蔫地躺着,任凭猪娃子在****上乱拱;一条大狗卧在不远处点盹,长伸着前爪,歪搭着脑袋,舌头红拉拉地一出一进。
封逸无精打采地收回目光,蹲在大门外开始刷牙。村里已经有零星的叭哒叭哒拉风箱的声音,这里那里的窑顶上,也开始升起了一柱一柱蓝色的炊烟,一些麻利的妇女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午饭了。大门边上的老椿树,叶子全都翻了,灰拉拉像死蚕一样了无生气,只有上面聒噪不休的知了发出了那种叫人心烦的单调大合唱。
封逸刷牙的时候,看见奶奶正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提着饭罐一摇一摆地从大门走出来,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那么显眼。奶奶要去送饭,给谁?封逸这才注意到今天中午父母没有回家吃饭。他想了想,好像这些天中午就没见父母的面。他又仔细地思索了半天,最近中午父母确实没有回来过。他们不是说农活干完了吗,那么——这些天怎么忙得中午都顾不上回家吃饭呢?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封逸匆匆忙忙把缸子牙刷送回房,随手摘下挂在门口衣架上的草帽,锁好门,向奶奶送饭的方向奔去。
天真是太热了,还没走出几步,封逸便浑身冒汗了,白色的汗衫此时湿漉漉地粘在身上,黏黏的,别提有多难受!村道上的浮土有半尺多厚,一脚踩下去,整只脚连鞋带袜子都陷入深深的黄土中,不见了踪影。封逸恼怒地抬起脚准备拍两下,结果另一脚又在黄土中不见了踪影。这下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只是懊恼地想,昨天刚洗得白白净净的回力牌球鞋这下可都彻底报废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选择,真想转头跑回去,睡在冰凉的藤椅上,美美地喝几口白糖水。可是他转头一想,都出来了,鞋和袜子现在都弄脏了,就随着奶奶去看看吧。
他甩了甩额前垂下的头发,顺手扑拉了一下路旁的一棵小树,没想到树上早就堆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自己不经意的一拨,白色潮湿的汗衫顿时变得灰不溜秋。他这下连要死的心都有了,这可是姐姐在西安给自己买回来新款的李宁牌T裇衫。这可怎么办?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都弄脏了,索性就让彻底脏掉。封逸有些自暴自弃,他专挑浮土厚的地方走,“反正都这样了,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的吗?”他恨恨地想。
也不知经过多少艰难的“跋涉”,封逸终于在自家果园外的村道赶上了奶奶,他一把接过奶奶手中的饭罐,扶着奶奶进了果园。
“封逸,你怎么来了?”母亲有些嗔怪他,“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些天你主要的任务就是呆在家里好好休息。”
“活儿早就完了,咱家的树有些年头了,今年几棵树出现腐烂病的征兆,我和你妈闲着也是闲着,趁这几天工夫,把老翘皮给彻底刮了。”父亲也插嘴了。
“那你们……?”封逸一脸的疑惑。
“得了,别骗孩子,听奶奶给你说。”
“妈——”父母一同开口,父亲更是冲着奶奶打了一个禁止的手势。
“孩子大了,也该告诉他一些家里的情况,免得他老长不大。”奶奶一脸的慈祥,“你和你姐接连两年都考起学,家里有些紧张,今年春天你爸又承包了别人家十亩的老果园,树增多了,所以管理就费时间。这几天你爸你妈都没黑没白地干,再不抢时间,误过果蛋子膨大期就晚了,知道了吗?我的小宁子。”
自从上了初中之后,父母都叫他官名,只有奶奶到现在还叫他小名,为此他生过不少奶奶的气,但今天封逸却没有。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阵绞痛。封逸想:我这些天实在太不像话了!父母忙得连中午吃饭都顾不上回来,可自己却成天呆在家里看电视。连奶奶都点着小脚送饭,自己一个大小伙子却天天闲在家里,村里人会怎么看?虽说自己考上师范,两年之后就吃上公家饭,给一辈子劳作的父母在村里争了口气,但是现在……你一个庄稼人的孩子,刚考上学就不下地劳动,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可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封逸一把接过父亲手中的工具,“爸,妈,你们吃饭,顺便歇会儿,我来干。”
“封逸,封逸……”老远就传来邻家二嫂的破嗓子声,“刚才村支书从镇上回来带了一封信,说是给你的,家里没有人就顺着大门缝塞了进去,你不回去看看?”
本来就舍不得让封逸下地的父母这下有了借口,父亲一把夺过封逸手中的工具,连推带搡地把他往外撵,“赶紧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信,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别给耽搁了。”母亲也从边上绕过来,拍了拍他肩上的尘土,“你看看白衣服都弄脏了,要回去赶紧洗,等到干了就洗不下来了。你姐姐说这件衣服可金贵着呢。”
看着封逸一副不想走的样子,奶奶点着小脚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宁子,听奶奶的话,先回去看信,明天再来帮忙。再说了,穿今天这身衣服怎么能干活,晚上让你妈找几件旧衣服穿上。”看着封逸站着不动,奶奶有些生气了,“怎么,连奶奶的话都不听了?再不走,奶奶可真生气了。再说了,你姐姐刚给你买的新衣服,你就糟蹋成这样,她以后还敢给你买衣服。”
封逸还想分辩什么,奶奶的脸便横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封逸。
“封逸,你怎么连你奶的话都不听了。赶紧回去,不要惹你奶生气。”父亲大声地说。
封逸心里清清楚楚的,这都是家人关心自己的借口,他们就是不想让他下苦受罪,看着父亲和奶奶唱的双簧,封逸也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感谢你们,我亲爱的家人,将来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封逸边走边默默地想。
打开大门之后,一封普通的平信躺在院子里,信封上只写了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寄信人的地址并没有写,但是封逸仔细看了一下邮戳,是从离学校最近的邮局寄出来的,寄信的时间就是放假的第二天。这是谁写的信,应该是学校的某一个同学吧,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当面说,何必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封逸有些想不通,会是谁呢?谁会这么无聊,自己的室友可以基本上排除,一群大老爷们有话当面直接说,再说他把家里的固定电话都告诉了大家,可是这又是谁呢?是谁呢?
封逸反反复复地看着信封,希望找出答案,可是信封上除了他家的地址和他的名字,在没有任何笔迹。唉,真笨,打开了不就一切都明白了,封逸自我解嘲了一下,一把撕开了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折叠起来的纸鹤,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味,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封逸耐着性子慢慢拆开纸鹤,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封逸: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写信。我知道一个女孩主动给一个男孩写信,一定会被那个男孩看不起,会被那个男孩拒绝,但是我豁出去了,如果不告诉你的话,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在意我。即使说出来你拒绝我,我也就死心了,因为我要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谁。我想:只有你愿意找我,就一定能找得到。
喜欢你的我
封逸这下有些头大,也顾不上喝水换衣服,他把和自己经常一起说笑的女孩细细想了一遍,回忆她们的笔迹,可是好像都不是,那到底是谁呢?让我自己去找,我找的到吗?想了好久,封逸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想了,管他呢。”封逸随手端起桌上的白糖水,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一股清凉沁透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