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伊一。
她一直希望她的人生像她的名字一样简单。
当飞机降落在凯里机场的时候,她正在做梦,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墙角,背对着她。她恐惧地想叫,女人的脸突然转过来……
那是岳子峰的脸。温和的,有着山峰晨色的光泽,眼神深邃,平息了她的恐惧,他走过来,抱住床上慵懒的伊一:怕什么?
他揉着她的头发,唇在耳边磨蹭着:怕什么,贱货。
伊一猛然惊醒。飞机正在着陆,猛烈的颠簸,飞机竟然又拉了起来。飞机上的人安静无声。2014年经历了那么多空难,马航失踪之日伊一在北京机场T3航站楼的留言板前祈祷,彻夜翻看遇难者的照片,每次登机前,给父母打电话,把银行密码写在书桌上最显眼的笔记本上。所以经历了这么多空难记忆的人们,此刻除了安静也没有什么可做。
“你没事吧?”
伊一转过头。这三个小时她一直在睡。没有注意身边还有一个人类。
这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男人,消瘦。但是他留着长发,在后脑扎了一个可笑的丸子。并且,也许为了这个可笑的丸子头,他特意留了两撇小胡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日本的能剧面具。伊一几乎想笑出来,可是忍住了,因为发现竟然抓着他的手。
“你怎么可以把手放在扶手上?这是公共区域。”
男子对伊一的刁难没有辩解,只是做了一个摊手的无奈动作。
然后伊一回过脸,看着舷窗外。这就是凯里?地平线上堆着厚实的云朵,她没有见过这么丰满的洁白的云。
“凯里的云很美的。”他又说。
他有很好听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但是伊一却转过脸,瞪着他。
他笑了。
飞机再次着陆。这次平稳。
所有的人都迸发出释然的叹息。伊一听到了,那种叹息在她记忆中似曾相识。和死亡有关,是长长的太平间走廊尽头,那个老人对她唯一的表达。
瞬间不好的记忆,让伊一失去和这个男人再说一个字的兴致。
她匆匆拿了行礼,甩开他的目光,独自离去。
这个黔东南小城,是透明的。
虽然它有点灰灰的色调,但是它是透明的,没有北京常年不散的雾霾,它的灰,也许是因为面对初来乍到的她,一点自我保护的颜色。伊一微笑着,凯里,我来了。就算我不爱你,你也要爱我。TAXE!
“萍聚旅馆”是伊一在旅行者网站查到的,据说是一个北京人开的,对怀有情调的小资们投其所好。她坐在北京公寓沙发里,钟情于网上一张照片——从天而泻的阳光笼罩着小店,一把吉他有意无意地搁置在门口。一个男人低着头,看着他的翻毛皮鞋,伊一喜欢那种姿态,是令北京的蚁族妒忌的姿态。
但是伊一这种女人是不会轻易相信喜爱的一切的。
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受人内心控制的事情。
她走进萍聚,一个画着幼稚的天蓝色眼影的姑娘正在画她的红嘴唇。伊一的皮手套在柜台上敲击了两下:我要订一间房。
姑娘努着嘴:自己看价牌,都写着呢。
伊一的手指又敲了三下:叫你们老板出来说话。
姑娘发觉事情不太妙,从镜子后面看看她:老板出门了还没回来。
伊一把旅行箱扔在柜台上,掷地大声吓了她一跳:那你就带我去看一遍房间。
姑娘把小镜子收了起来,弱弱地说:小姐,你若是不满意小店,可以另找。
伊一立即微笑了:不,我就要住在这里。但你必须让我满意。
伊一相信她极有涵养的微笑和温柔如水的声音让姑娘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她的表情僵硬,带着画了一半的红嘴唇,替伊一拉着行李箱,领她往里走。伊一斜睨着对她侧目的其他客人。
突然,她看到了一个人。
飞机上的那个日本面具竟然出现了,他拉着行李箱走进来,当看见伊一,一脸兴奋。
他走过来:嗨,真巧……
伊一大声说:巧个屁!你他妈跟踪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半响才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淑女。
那个小姑娘不失时机地上来告状:老板,她欺负我……
这就是伊一和常再的相识。
她相信常再是她命中注定的相遇,甚至她赶赴黔东南都是为他而来。不是吗,她在公寓里看上的那个埋头摆姿态的男人,就是他。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
常再以一个客栈老板的耐心,并没有与伊一翻脸,他安排伊一住了风景最好的一间房子,给她打了一个八折。并且当晚伊一还获邀吃饭。
他开车带她去了一家牛肉火锅店。
火锅店有浓郁的贵州特色,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他把涮过的牛肉夹到她的小碗里:吃吧,既然你不是淑女,这种地方最适合你。
伊一将牛肉吐在桌子上:这是什么破肉,这么硬。
他看看她:这是本地吃青草喝山泉的大黄牛肉,很贵的。
伊一摆弄着手里的筷子: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他又给她夹了一块:你这么没教养没耐性没见识,我会看上你?
她把肉吃了:那你为什么总是围着我转。
他给她倒了一杯啤酒: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没教养没耐性没见识,给我们北京人丢人。
她发觉了那牛肉的劲道美味,吃得很多:你这么说话,不怕我把这火锅浇你头上?你应该知道,我有这个胆量。
他哈哈一笑:你不会。因为你不按常理出牌,你一直都是反其道的一个拧巴。说罢,你怎么了?
伊一看着他,突然觉得他有点可亲,于是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光,然后趴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杀了一个人。
他没有反应,伊一觉得有点落寞,眼泪流了下来。
然后她继续喝酒。
常再拍拍伊一的头:你不怕喝醉吗?我可不是好人。
伊一用筷子指着他:两个坏人在一起,是干不出什么好事的。你以为我们能够干什么?
他点点头:有道理,我们从相识起,你就热衷于折磨人。
那晚,伊一确实喝多了,或者,只是不想清醒。她被他扶上车,拉回旅馆。她能感到他抱着她的手臂非常有力,贴近她的脸是温暖如春的。
岳子峰总是将伊一轻轻放在床上,这个虚伪的男人,总是用极其温柔的笑容面世,但是心里却藏着一千把刀子。伊一被常再狠狠扔在床上,以致她在席梦思上还弹了两下。
伊一闭着眼睛,其实脑子是醒的,她听到这个男人喘着粗气。
然后他愤愤地骂:真他妈沉。
常再走了。
她心莞尔:原来,你也不是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