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樱进屋的时候,彩萍已经不知道她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赶忙拿了件干净衣服替小姐换上,洛樱自己擦去脸上和身上的水痕,和彩萍一起踱到厨房。
康妈妈做好了最后一顿晚饭,抹着眼泪和福叔,彩萍还有洛樱道别。
“我还以为康妈妈已经回家去了。”彩萍也掉起眼泪来。
“小姐,排骨我买不起,但我给你……做了糖醋鱼,你……将就吃。”康妈妈握着洛樱的手,嘴唇抽动着,不怎么说得出话来了。
洛樱微微笑着,轻拍着康妈妈的手:“您又多费心思了,物价这么贵,吃什么都可以的。我们回来得晚了,害您等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其实没什么的,康妈妈,你回乡下去,将来我嫁了人,若是婆家叫我回门,我还算有个去处呢!”
康妈妈听着,不由地破涕为笑了:“乡下人家的,哪里值得小姐回门,不过小姐能来探探我,我是很开心的。”
饭桌上一下少了这么多人,洛樱的心也冷了下来。彩萍和福叔吃饱了,便去收拾东西,这苦命的父女,似乎又要开始流浪。
饭桌上只剩下洛樱一个人了,她细细抿了一口糖醋鱼,洛樱向来喜欢这样吃糖醋鱼,这是她母亲教给她的,她从小爱吃糖醋的东西,江南的母亲替她做的江南风味,欹枕江南烟雨的小姑娘自是爱得不得了,吃起来没个算成,每每要等鱼刺卡在喉咙里了,才哇哇大哭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吃的太猛了,只是怪那鱼多刺,不如排骨大快朵颐。此时,她母亲便递了一勺子醋饭来帮她把鱼刺咽下,又拿着手绢来与她擦脸,笑着说:“真是个不会吃鱼的小花猫!娘怎样教你的?又不记得了。”吃了几天糖醋排骨,好了伤疤忘了疼,她便又嚷嚷着要吃糖醋鱼了,但久而久之也学乖,和母亲一样会吃鱼了。
这时候,她的母亲却已经不在了。
她不记得她的母亲长什么样子,也从没刻意记住母亲的面容,最后一次当她想看清的时候,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已然看不清了。她只知道记忆深处有一种味道,酸酸甜甜,伴着笑声与泪水,载着她过了这许多年。这种味道,只有在康妈妈这里才可以尝到,她和父亲都爱吃康妈妈做的菜,洛老爷每次吃饭,总要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说:“这味道,很像梅馥做的。”
想到这里,洛樱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落在瓷碗边上,敲出细微的响声。她忽然想到,这么多天过去,她竟然连一次哭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只是疲于奔命而已。
洛樱放下碗筷,和翠萍打了招呼,便和福叔打了伞走到了城郊的乱葬岗。这个地方只葬两种人,穷人和革命党,人们谣传说这里面埋着的人都要化身成厉鬼吃人,于是没人敢来了,这倒也给他们提供了便利,不会给人看见说什么闲话。福叔也有朋友葬在这里,今晚正好道个别。何况洛樱一个女孩子,天黑出门不安全。
福叔去寻他朋友的墓了,只有洛樱一个人站在他父亲的坟墩头,听着伞上打着的雨声。她和父亲很少说话,多年来一直各怀心事。她为他在母亲生病时候不顾母亲死活,甚至连母亲去世他都未曾出现而一直心有郁结。但到今时今日,她终于明白了她父母藏在心里的痛苦和隐忍,或许不无道理。
洛樱不傻,她确实隐隐感到了她爹长久的“勾当”,她常常在夜晚做梦,梦到她爹被抓走,被枪毙,出一身冷汗。而当他爹捂着受了子弹的胸口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醒悟,这些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欺欺人根本无济于事,该来的总会发生。
“爹,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有陪在我和娘身边,总是奔波在外,你可有愧疚?你革命,革命,最终被人革了性命,是否后悔呢?”
“我不知道你走的路是对是错,我不愿走你的路,但我会把你的心愿,带给那些仍然修路的人。”
她忘不了她爹最后那番话:“书柜暗格中药,可以救,许多人。送出去,替我,尽快。”
她承认,一些事情,确实比她长久以来为之伤心的父母之爱,要重要并且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