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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你只顾挽着你的新娘子四处给客人敬酒去了,喝得醉眼惺忪的,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啊?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去闹场的,我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丢人现眼的,”朱鹃说道。

唉,我又一次长叹口气,靠在床垫上闭目沉思着,我几乎都忘了婚礼的现场,只记得一帮人闹哄哄的,大都是杨芬和小潘的老乡、同学,以及杨芬的同事、我们系和小潘教研室的一些人。我想象着朱鹃混迹于这群陌生人中的落魄样子,自己爱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我不禁鼻腔发酸。戏子?那天我也好象有这样的同感。

“以前我认识一个人,整天不是参加葬礼就是参加婚礼,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脸幸福的表情,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些婚礼和葬礼与他毫无联系,他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食客罢了,每天睁开眼睛,他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今天,谁死了?谁结婚?谁的小孩抓周或过十岁?他一家酒店挨着一家酒店寻找,总能碰到这样的事情。这个人真幸福!”朱鹃笑道,“一个人饲养自己的肉体并不难,难的是无法驯服潜伏在肉体内部的那头狮子,它的名字一会儿叫爱情,一会儿叫孤独,一会儿又叫什么什么的,你说是吧,张望?”

“是。”我说,我发自真心地认为,眼前的这个女人早已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心中只有爱情的无知女孩了。这个女人比以前的那个女孩子更加捉狭,偏激,阴晴难测,她在平静中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山洪。她的变化如此之大,谁会相信她以前曾被我抛弃,并付出了半截断指的代价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体谅起她的处境来,“你一个人生活,还要带儿子,是挺难的。”

“朱筝住在他外婆家,有我父母照看,不用****多少心的。”她摇摇头。

“那他父亲呢?”我很小心地问道。

“死了。出车祸死了。”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天衣无缝。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一个人该死的时候就得死。死亡,在我看来,有时候是责任,义务,也应该属于爱的一部分吧。”

我困惑地拿起那个镜框,正好两面看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朱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死了。如果他不死,我现在可能还在困境中挣扎。”

朱鹃见我依然满脸疑惑,就解释道,“肇事者陪了我们一笔钱。我现在公司的原始资金就是那笔费用。你想知道我开了家什么公司么?”

“体育用品公司……”我回答。真怪,她公司起步和我公司起步太相似了,都是用身边亲人的不幸遭遇换来的,上帝啊,难道这些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朱鹃吃惊地盯着我,问道,“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没有来过樊城啊,说实话,要不我真生气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把渡口中学的那个主任牵进来,就笑道,“真没来过,我发誓。我是猜测你在做这个生意,因为我看见你房间里到处都是运动服呢,门口也有好些运动鞋。”

朱鹃“咦”了一声,好像不认得我似的,打量了我一遍,没有追问下去了。

睡到后半夜,我被一股奇怪的气味弄醒了,这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气味怎么可以把一个处于熟睡中的人弄醒呢?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在梦中,我闻到了一股非常非常特别的气味,它撞击着我的鼻腔,像一把细软的发丝,捣鼓着我鼻孔,直到我醒来,坐在黑暗中嗅着,果然有股怪味。好像是腐肉的味道,飘散在黑色的空气中,在呼吸之间聚散,使我鼻翼周围的空气板结成了块状物。这两天樊城起风了,气温骤降。朱鹃临走前把我房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我猜测,这气味一定是从房间里的某个物体那里散发出来的。除了尸体腐烂,还有什么能够发出腐肉的气味呢?念及于此,不禁毛骨悚然。我感到自己现在已经置身于某部恐怖影片里了,越是想摆脱恐怖,越是难以自拔。吴起就是这样一个沉湎在恐怖世界里的人,他经常逛碟店,家里收藏有数百张盗版恐怖片,他告诉我,他常常一个人通宵看鬼片,一个鬼接一个,直看得大汗淋漓为止。他觉得那是他放松神经的最好方式。吴起曾拉着我去他家看过一部名为《七鬼八舌》的韩国鬼片,才看了十来分钟我就逃跑了,后来我用了半个多月才将映入眼帘的那个女鬼遗忘掉。现在,我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怀念起吴起来,要是他在的话,我们一定无所惊惧的。

我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起身去找开关,我记得台灯就在靠床沿的桌子上,朱鹃关灯的时候我还特意留意过了,可现在我却怎么也摸不着了。我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找鞋,我记得是脱在床沿左边的,怎么跑到了右边呢?我趿拉着拖鞋扶住墙壁朝门口摸索过去,终于触到了开关。

吸顶灯亮了。我松了口气。

灯一亮,先前闻到的那种气味似乎被光亮冲淡了许多,不再那样强烈,但使劲嗅,仍然能隐约可闻。我不敢太用力折腾,就半弯着腰身四处察看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通往阳台的那扇门背后的几只花盆里。一共三只大小不一的陶盆,分别栽种着几棵植物,我只认得那株根茎粗大的是榕树,它约莫有半米来高,虬枝茂密,铜钱大小的叶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过去,蹲下来,居然看见了几只小蚂蚁,然后是一群,它们列着队在盆土表层爬行,显得忙乱又有序。我继续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外面找杀虫剂。当我拧开房门,看见隔壁房间有灯光泄露出来,难道她还没有睡么?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撒了泡尿,出来后四处寻找杀虫剂,当我来到客厅时,目光还是无可挽回地落在了那只琴箱上。在半明半暗之间,那只藏青色的琴箱噩梦一般把我引了过去。我壮起胆量伸手触抚着它外表光滑的油漆,正准备揭开琴盖,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问道: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干吗呢你?”

是朱鹃。

她站在我隔壁卧室的门口,房内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客厅地板上,她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像个幽灵。

“不干吗,”我说,“哦,找杀虫剂,我房里有虫子,蚂蚁什么的……”

“是吗,”朱鹃离开她倚靠的门框,朝洗手间那边走去,很快拿来一瓶“敌杀死”,“这个管用,虫子在哪儿?我帮你杀。”她进了我的卧室。

我跟过去,指着花盆说道,“就在那儿。”

朱鹃照着树茎乱喷了一通,对我解释道,这些花盆本来是放外面阳台上的,但今天担心下雨打雷,我就搬进来了。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味,替代了腐肉的气息。

朱鹃说,你得出去一会儿,等气味小了再进来。

我们来到客厅,我在沙发上坐下,朱鹃看了看我,说道,“我也要睡了,你如果也想睡,可以在沙发上躺一躺,也可以进我房间和我睡。哈哈,开玩笑的,知道你没那本事。”

客厅安静了下来。我没有开灯。我怔怔看着矮柜上的琴箱,想到大学时我们民乐系的几个男生曾经抬着它,走在游行的队伍中。

没想到,我在朱鹃家的第一个夜晚是这样在沙发上度过的。天快亮的时候我进入了一个满是荆棘、幽暗不明的梦乡,醒来已是正午时分。从厨房里传来的粉蒸肉的香气随风飘散着,好象是在提醒我昨晚那古怪气味的存在。我赶紧爬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发现那几盆盆景植物已经被人搬挪到了阳台上。我嗅了嗅鼻子,房间里没有任何不详的气息,难道昨晚那气味是我的错觉不成?我去盥洗间刷牙洗脸,再回到房间时,见朱鹃站在阳台门口。

“你怎么没上班去?”我问道。

“今天周末啊,你简单是个糊涂蛋,一点时间概念都没有。唉,也难怪,人病了,时间也就紊乱了。”她说着,向我招手,让我注意那株榕树,“它长得真快,今天好像又比昨天高了些。”

“不会吧,”我说,“现在是深秋,树木只在春天生长。”

朱鹃横了我一眼。“昨晚没睡好吧?”她问。

“你呢?”我反问。

“我睡得像个死人。”她说。

我试探着问道,“你每天晚上一个人睡么?”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我不一个人睡难道还和别人睡呀。哎,你看我的眼神怎么怪怪的啊?”朱鹃噗哧一笑,她现在的样子倒是很可爱。

“有个问题,朱鹃,”我犹豫着,问道,“那天,你怎么就能够一口咬定我得了阑尾炎呢?你又没有得过这个病,凭什么那样肯定?”

“因为我也得过呀。阑尾炎的症状很明显的,找准疼痛的部位使劲按,有反弹的痛感。那天我就是这样诊断出你的病情的。如果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我的小腹,也有块疤痕。”

她也得过阑尾炎?难怪呢。

朱鹃蹲在树下,“昨天是在这里发现的小虫子吧?”

我靠近些,突然,昨晚把我弄醒的那种腐肉气味又扑鼻而来了,我连忙用手捂住鼻子,说道,“就是这味道,昨晚我闻到的气味,像腐肉……”

“腐肉?哈,你鼻子还蛮灵嘛,”朱鹃突然拔下右手那截无名指,拿在手里,当作一根棍状物,在土里面刨了起来,边刨边问道,“想知道你身上少的东西到哪儿去了么?”

我连退几步,惊恐地问道,“我身上少什么了?什么也不少!”

“是嘛,”朱鹃回头看见我一副狼狈样,就暂时停止了挖掘,她将那节指头插在土堆里,站起身来,从我面前侧身而过,出去了。两分钟后,她重新回到了房间里,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望着我,说道,“我知道你有疑惑,你大概是在想,我并不是左撇子,怎么砍伤了自己的右手吧?”

我点点头。她怎么会想到我藏在脑海里的疑惑呢?

“告诉你,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后,我曾经尝试过右手持刀,砍切右手指头,结果发现基本上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朱鹃说到这里,用残缺的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烟的时候,我看见那只半截指头突兀地直立在另外几根完全的指头之间,如同一棵被雷电击断的树枝,触目惊心。

“那么,”她弹了弹烟灰,问道,“你猜是怎么回事呢?”

我摇摇头。

“那天,你为什么要跑呢?知道吗,你狼狈逃窜的样子就像是个杀人犯,好像是你砍断了我的手指,我可以这样想吧?”朱鹃的样子就像是在指证我就是那个凶手,“如果你不跑,也许那截断指还来得及续上的,可是你跑了,我也就没有续上它的必要了。”顿了顿,她问道,“现在,你愿意把我那截指头拿去洗干净么?”

听她的口气,我真像是那个砍断她手指的人了。

见我没有动,她叹了口气,说道,“它并不难看呀,进口货,很贵的哟。如果平时我不告诉别人,没有人看出来那是截断指。现代医学真是发达啊,一个人觉得自己哪个器官没长好,就可以去找医生换一个。难道你没有听说韩国的那些美少女都是假的么?据说韩国女人百分之八十都有整容的历史,甚至有人把自己的五官全换过了。我经常这样想,她们把换下那些鼻子、下巴等等东西都扔到哪儿去了?因为我做不到那么潇洒,我是个敝帚自珍的女人——这是我上任丈夫对我的评价——我连自己的半截指头都舍不得丢……”

我被朱鹃的絮叨搅得头皮发麻,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你把它怎么处理了?”

朱鹃努努嘴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终点是那盆榕树。难道她把它埋在那株榕树下面了么?

“过去看看。用那截指头朝土里挖,挖到盆底,就真相大白了。”

朱鹃冲着我诡异地笑了笑,出了房间。

她走后,我来到盆景旁蹲下,从土堆里拔出那截硅胶手指,哆嗦着端详了一会儿,随后就挖了起来。

很快,我就挖出了一团褐色的腐状物和几根比竹筷还要纤细的骨头。

朱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说道,“腐烂的、正在发臭的是你的阑尾,碎骨是我那截腐烂过后的指头。我把我们俩合葬在了一起。哈哈……”

“啊?”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大吃一惊,如同一个人从坟墓里挖出了自己的尸体,这样的感觉既荒诞不经,又令人作呕,“你什么时候把我阑尾埋这里了?你真是……”,我扔掉那截硅胶指头,想吐。

“不好么?”杨芬阴森森地笑着,“那天我找医生要回来的,我想,既然你自己的身体容不下它,那我就收留下它吧。我对你好吧?”

我一听,浑身就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狼狈地冲进盥洗间哇啦哇啦地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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