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大嘴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民工。大嘴的嘴其实也不大,看着跟常人没什么区别,名字是小时候爹妈给起的。那时候生活困难,粮食不够吃,家家要定量,大嘴总也吃不饱,咧着嘴哭哭唧唧地闹。人口普查的时候,大嘴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爹灵机一动,就说干脆叫大嘴得了。
大嘴的儿子小嘴是去年春天结的婚。拉了点饥荒,大嘴自己扛了。国家的政策好了,种地不收税,等下秋卖了粮食就能下来一炮钱。饥荒不算个事,只要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就行。亲家母过来说,得让女婿小嘴去学点手艺,这年头没个手艺可不成。卖苦大力不挣钱,孩子老婆也跟着一辈子翻不了身。过去过日子家家穷,没有人笑话。现在可不成,穷个叮当响,脸架不住臊。
大嘴两口子琢磨琢磨也是,自己这大半辈子受穷,吃亏就吃亏在没手艺上。儿子小嘴千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既然亲家母有门子,找到木匠师傅能带小嘴学手艺,那就去,咱宁可两年不挣钱。脑袋苯,架不住用工夫磨,高低得学成这木匠手艺。
如今的木匠手艺也分粗活细活。细活就是儿子学的装潢,不用卖大力气拉大锯扯大锯,专门用钉子往墙上钉板子。弄溜平刷胶水再粘板子,一直粘得美观好看为止。粗活也不算粗,那就是到工程队去支模板。一天下来也不少挣,会看图纸的更吃香,挣大技工钱,不会看图纸的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鼓捣。让加大头柱子就加大头柱子,让往楼上运模板就去运模板。只要听说听道,一年下来收入也挺可观。儿子小嘴体格单薄,受不了苦累,从长远考虑,还是去学了装潢。
家里大嘴的负担就重了。小嘴手艺学得慢,两年了才勉强挣二十块钱一天,还没正式出徒,离开师傅干不了活。二十块钱在儿子小嘴这里根本就不能叫钱,小嘴手脚大,抽烟喝酒根本不好干啥。别看小嘴在学手艺方面不灵巧,可在被窝子里却是有一股生龙活虎的劲头。结婚两个月不到,就把儿媳妇的肚子鼓捣出动静了。儿媳妇在院子里咕嘎咕嘎地吐,大嘴就想只靠家里这点地是不行了,有合适的地方也得出去干几天临时工抓挠点现钱了。
儿媳妇后来一个屁股墩把肚子里的“动静”摔消停了,又“墩”出去了家里两千多块钱,钱当然是大嘴出的。想想这事,大嘴就很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咋就那么娇气呢,一个屁股墩就把怀的崽儿墩掉了,自己老婆怀小嘴那阵,大月了还挑水呢。那年半夜闹地震,老婆大着肚子从窗户破窗而出,窗台那么高,老婆勇敢地蹦了下来,一股急劲还连着跨越了两道石头墙,一道木柴门子。老婆睡觉习惯裸睡,那次她一直光着屁股,是全村第一个跑到场院上的人。据目击者说,老婆跨越障碍的姿势比刘翔还正规优美呢。
儿媳妇刚流完产,大夫一再嘱咐半个月后再同房,可不知道这俩孩子是咋想的,没多久儿媳妇又咕嘎咕嘎吐上了。老婆骂儿子不懂事,儿子小嘴还犟嘴。说什么守着干粮饿肚子你受了啊?大嘴想骂儿子的话都到了嘴边,听儿子的混蛋话就咽回去了,心里像捡了便宜似的“扑哧”“扑哧”地坏笑。大嘴两口子三十得子,独苗一棵,宠着孩子呢。
生孩子坐月子都得钱,儿子不急当老的心里不能没有数。开春紧把手忙完了地,大嘴就跟锤子进城打工去了。锤子在建筑队里包木工活干,干的是木匠里的粗活,给建筑队支模板,急缺打下手的人,就找了大嘴。锤子今年三十四,比大嘴小二十一岁,可从村里论,俩人还有点拐弯亲戚。绕到二里地以外一攀论,大嘴还是锤子的八杆子打上了的一个挂边姐夫。
锤子给大嘴一天二十七块钱,大嘴觉得少点。跟锤子讨价还价,说你给二十八吧。锤子答应了二十八就二十八,大嘴老婆生气了,怪大嘴要一回价就只多要了一块钱,张回嘴破回面子不够劲。大嘴吭哧半天说,一块钱还是我费老大劲争取来的呢。老婆有办法临时变卦了,跟锤子说家里活多,不去了。锤子找人困难,急了,说姐夫咋当不起我姐的家了呢,不就差钱吗?你放个响屁,我给你三十一天,去的车票我给你报了。
大嘴就这样当了民工,农历五月初八走的,一直在城里干着。说起老婆讲价这事,大嘴就感觉不好意思。锤子不是外人,老婆不应该关键时刻为了三块两块钱较真。可话说回来了,不跟他较真也不行,这帮小包工头没一个好东西,抠得很,放屁崩出颗豆都舍不得扔,得再放嘴里咂摸咂摸。锤子一喝酒,就好翻大嘴讲价这件事,说大嘴你不够意思,尽拿我姐在前面说事,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还瞒得了我?放屁挪桌子,纯给我遮羞你。
大嘴不还嘴,一门笑。大嘴门牙掉了两颗,一笑兜不住风,大嘴片子就像风匣呼哒呼哒的。大嘴得意呢,算一算锤子该他四千多块钱了。四千块钱用处可大了。儿媳妇坐月子就在腊月,在家生不把握,接生的老娘婆去年摊上事了,给附近村子里的媳妇接生,难产了。老娘婆着急干脆下手掏了,结果把产妇的门框给掏坏了。人家不干了,私了陪了两千多斤玉米,从此就洗手不干了。儿媳妇也不同意在家生孩子,要去医院,还说怕疼要剖腹产呢。为这事,大嘴心里挺不痛快,年轻人忒图省事了,生孩子还想不走正门抄近道,非要在孩子脑袋顶上开窗户,太矫情了。
锤子逗大嘴,姐夫,年轻人的事你别乱掺和,你要看着不顺眼,你那嘴不大吗,借你儿媳妇用用,叫你儿媳妇从你嘴里给你生孙子。大嘴也不恼,从此就借着儿媳妇要生孩子的引子向锤子要钱。三要两要,整个工地的工人都知道大嘴的儿媳妇生孩子的事情了。碰见大嘴的人,都要问一句:大嘴,还没生呢?大嘴就嘻嘻笑着回一句:早生完了,都能打工挣钱了。
天气一冷,工地就没活了。木工撤得更早,主体完工基本上就没有活干了。现在的楼房窗子都是塑钢的,门是防盗的,用不着木匠了。锤子没走,等着老板算钱。大嘴也不走,不光是为了憋钱,大嘴有活干。老板说了,李大嘴干活着调,不偷懒,三十块钱一天日工起钉子。钉子都在模板上和大头柱子上,起下来钉子模板明年还能继续用,这样节省了能源避免了浪费。大嘴愿意干这活,小夹锤一夹,坐在一堆木头垛里起钉子,起下来的钉子归他自己卖钱,这是外落,肥着呢。给你算笔帐,一天下来能起下十斤钉子,一斤钉子五毛五,一天卖了五块五毛钱,天老爷,五块五毛钱够大嘴一天的伙食费了。老板这样做开始很让大嘴受感动,使劲干活。后来干着干着,大嘴就缓过劲来了。这老板心眼子也太多了,钉子钱给我,是刺激我多起钉子。钉子起得快,就节省日工。嘿,咱乡下人让人家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从此,大嘴就稳住了劲,给自己定量,时刻提醒自己千万别为了多卖钉子,把活干超额了。老板后来就说,大嘴,你别干日工了,这样吧,这堆模板包给你,三百块钱,啥时候起完咱啥时候算帐。老规矩,钉子钱还归你。大嘴一寻思,承包就承包,干完了这活计得回家了。村里出外打工的人大多都回去了,老婆在家等不及了呢。
这天,老板开着辆轿车又来工地了。来了就喊锤子,锤子正在茅坑里蹲着,听见叫,顾不得系裤带就蹿了出来。锤子这人其实平时动作是很迟缓的,只有老板找他的时候,他才表现出积极,跟头把势的。老板说,找个人去王科长家干活。锤子是小包工头,知道王科长是谁。王科长跟老板是铁哥们,据说老板投标楼号的时候,这个王科长能帮助老板想投中哪栋楼号就能投中哪栋楼号。公开招标、透明度、规章制度什么的,这个神通广大的王科长都能叫它变成臭狗屁。
老板给王科长家干活,肯定是不能要钱的。老板给带长的官干活,都不要钱是规矩。王科长说句话,老板能舍得给他一层楼。老板就是老板,有魄力,这几年在外边打天下,多少人都照应着他,主要一点就是老板心大,啥都舍得了给别人,不心疼。听说,老板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舍得给别人弄,那得多大的牺牲啊。锤子有一回听过老板喝酒喝多了说酒话,老板流着眼泪说,王科,弄吧,使劲弄,女人是啥?是衣裳,只要有钱老子再买。锤子当时就对老板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事业老板表现出了足够的豪迈,锤子想,要是有人帮助我弄楼号也想弄我老婆,我就让弄。不过锤子知道没有人想弄自己的老婆,自己的老婆像菜园子里熟大劲了的西红柿,要形没形,要块没块,手掐成啥样就啥样,可塑性太强不符和审美标准。
锤子转圈找人,在工地转了一大气只找到了起钉子的大嘴。老板不高兴了,说人呢?锤子说早都放假回家了。老板说,那你就辛苦辛苦,你也去吧。锤子连连点头说,成成成,王科长家啥活啊?老板说把厨房和卫生间砸了,换瓷砖。锤子说,我们俩是木匠,不会粘瓷砖啊。老板回身坐进车里,说,你只管砸,砸完了有人去粘。锤子开车门要上车,老板说不拿家伙你用****砸啊?锤子赶紧下车,冲大嘴瞪眼,瞅****瞅,赶紧找锤子找錾子去。
大嘴在工地只找到了两把铁锤子,锤子跑钢筋堆里选了根麻花钢,用无齿锯截开。用氧气乙炔烧红烧软,再叮当猛砸一通,不一会儿就做出来三把錾子来。錾子烫手,锤子端来一盆水,往錾子上泼水。“吱啦”一声响,温度就彻底降下去了。
一路上,锤子一个劲地给老板溜须,还直劲保证一定把活计干好。直到老板把车开到一处小区的楼群里,拐了半天,在一栋楼下停车。老板往楼上打电话,说王科长还没起呢,弟妹今天没上班啊?人我带来了,我就不上去了。老板挂了电话,冲锤子说,我走了,快点干。王科长爱人爱干净,别磨磨叽叽的。锤子在老板关车门的时候说,我那钱能给解决点吧?老板不搭理锤子,关车门,起车,倒车。锤子像机灵的猴子,前蹿后跳,动作生硬夸张地“指挥”老板倒车。老板调正了车,最后才把一声蔫吧屁甩在车屁股后面:等活干完了,你去找李会计。
大嘴把锤子和錾子“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蹲地下摸烟口袋卷旱烟抽。锤子说,给我使动静呢?当啷着脸给我看呢?大嘴冲地下“呸”了一口,说我看不惯你溜须舔腚的样。锤子说,啥溜须舔腚啊?你知道啥啊你?人该咱钱的都是爷爷,不谦虚点能给咱钱吗?有能耐你也有钱,我给你舔腚。说那些有用吗?大嘴说,以后你别跟我横不溜眼的,我是你姐夫又不是你的孙子。我包的那一堆木头还没起完钉子呢,快点干,干完了我儿媳妇该做月子了。锤子坏笑,急啥急?你儿媳妇做月子还是你给干的啊?说话连汤带水的。告诉你,上王科家干活你得听我的,别太死心眼实诚了。大嘴说,你又不是领导,我凭啥听你的?我都听见了,老板说你也得干活。锤子说,你干你的,别攀我干啊,我是脱产人员。大嘴嘀咕流产人员吧你还脱产?锤子嘱咐,姐夫,一会儿上楼介绍的时候,不准叫我锤子锤子的。大嘴问,那叫你啥?锤子说,我有大号你不叫,显着咱多没素质。大嘴说,那你大号叫啥?锤子说,连我大号你都不知道,你那脑袋是酱块啊?你记住了,叫马锤子。大嘴“扑哧”笑了,那不还是锤子吗?你这是俩****熬汤一个****味。
俩人犟了一会嘴,门还没有动静。大嘴就上前开门,鼓捣不开。换锤子去鼓捣,门还是关着开不开。锤子不服气,撸胳膊挽袖子,说姐夫你给我錾子,这门有毛病了,我撬开它。锤子刚要比划着撬,门“吧嗒”一声说话了:上来吧,五楼东户。锤子和大嘴都吓一跳,门咋还能说话呢?真是邪劲了。
锤子在楼下嘱咐大嘴的话没有派上用场。门一打开,还没等锤子自我介绍,一大抱报纸就递了过来。锤子一愣,把报纸塞给了大嘴。大嘴说,我不认识字,不看报。胖乎乎的王科长就笑着说,铺地下,铺地下。大嘴没明白过来,猛一进屋被屋里的豪华给镇住了。宽大的客厅,像秋天打粮食的场院。一面墙大的背头彩电像小电影。左右的真花草一人多高,真皮沙发一看就喧腾。靠南边阳台的位置上还有一套锻炼器具,王科长的老婆正穿着绷绷紧的小衣服在一块板子上消化食练跑步呢。看见王科长的老婆,大嘴不好意思了,人家那老婆也叫老婆,皮白苗条,像电视上的妲己。咳,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呢。儿媳妇在村子里是有名的俊俏,可跟人家王科长的老婆比,就是脱了衣服跟人家穿着衣服比,也没有人家打眼。
锤子率先明白了王科长的用意,往地上铺报纸。铺一张,俩人行进一步。锤子招呼大嘴,等我伺候你呢?大嘴一激灵,回过神来了,拿报纸也往地上铺。大嘴回过神来后,脸还红了下。大嘴为刚才自己的比方感到了不好意思。大嘴觉得自己不应该拿儿媳妇的光身子跟穿衣服的王科长老婆比,这样比不公平。要比也得都在乡下或都在城里,要比也得都脱光了衣服或都穿着衣服比。
报纸一直延续到厨房,进了厨房,就不用铺报纸了。厨房和厕所是连着的,中间隔了一道铝合金门。厨房里的炊具什么的已经事先收拾走了,厕所里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了。王科长说,那就麻烦师傅们开始干吧。锤子说,王科长别客气,那什么,谁,姐夫,赶紧着先干着,我抽颗烟。王科长说,对了,我给你拿烟去。王科长转身出了厨房,奔客厅找烟。锤子就跟出去了,王科长见锤子想往沙发上坐,赶忙说等会等会,我给你再拿个凳子。锤子早有准备,晃荡了一下手里的报纸往沙发上一扔,一屁股坐下去,用力太猛,连脸蛋子都差点陷进沙发里去。锤子大呼小叫,哎呀,这沙发的质量不错啊。
王科长的老婆已经结束了跑步,瞪了一眼锤子,拎条白毛巾进卧室了。锤子说,王科长,打开电视看看,听听新闻,最近美国又熊人了吧?王科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这阵子忙,没顾得上看。锤子点着了烟,吐烟圈,摸到茶几上的遥控器,“喀吧”一摁,电视上出人了。锤子说,王科长,你是忙人,不像我有的是闲工夫。其实呢,美国也不都是坏人,不支持打仗的也不少。咱得有这样的认识,你说是吧?别跟大嘴似的,喜鹊叨牛逼认准一门了,非得拔犟眼子跟我瞎掰扯,说美国没一个好人,这不符合辩证法。王科长插话问,谁大嘴?锤子说得津津有味指厨房:干活那个民工叫大嘴,我一远方姐夫。
王科长疑惑地问,那你来不是干活的?锤子说,是啊,是可是,咱屋里的这工作面展不开。厨房小,站不开人转不开磨磨。只能让他先干粗活,我干细活。正说着,王科长老婆抱一只卷毛狗出来了,出来就尖声叫着,厨房失火了!
结果是虚惊一场,从厨房里是冒出来很多浓烟,不过那是大嘴抽旱烟弄的。几个人虚张声势地开了门,看见大嘴正蹲在角落里抽烟呢。锤子说,你还没干活呢,抓点紧啊。大嘴掐灭了烟头,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说,你也没说咋干啊?锤子说,那你不会问问吗?来,我给你做个样子。锤子拎起锤子,照准雪白的瓷砖墙面就来了一下子。“啪”地一声,吓得王科长老婆缩回了刚探进来的脑袋。大嘴抄起另一把锤子也叮当叮当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