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将军府此刻别于三月前的红灯高挂,热闹昂扬而显得有些惨白空寂,纯风上完早朝回来后便下令全府披麻戴孝,凡是将军府的人皆穿白衣。
顷刻间,血染的红色全换上了白色,府前也高高挂起了哀悼亡者的白灯笼,浓郁的忧伤弥漫全府。
将军府后花园里,百花凋零,唯有凌寒独自绽放的梅花傲视一切。
梅花林下,咿呀一身素绒绣花袄,肩上是他刚刚为她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
每当他有心事,他便会来这片梅林,她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毕竟宫中那位刚甍逝。柳叶眉微皱,她指尖悄然收紧披风,上面还留有他指尖的温热,让她安心。咿呀深吸一口气,今日她特意梳了个流苏祥云髻,映衬在梅花林里略显清秀。
“纯风。”她弱弱的唤着梅林深处的人,柔柔的声线听了使人不觉放松,莲妃以前也常常这样唤他,怪道他会留下这个作为自己的名讳。纯风回头,俊朗的脸上满是担忧,语带轻柔的责备咿呀。
“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好好歇息?”
这样子的语气神情,好像时时刻刻都在透过她担心着另外一个人,咿呀的眸子黯淡,看着疾步走到她身侧,神色温柔的为她暖手的男人,眼神忍不住放柔。
公子,怎么办?现在的我明明就快要被幸福淹没了。但,就因为这样,我就越是想哭。公子,以前的你,是不是也这样,难受的都哭不出来了?
“手又这么凉,我给你的汤婆子没用吗?”纯风低头问怀里的人儿,一点儿也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是锦国的戦紳,战场上的恶魔。
“逐月畏寒,便给了他。”咿呀五官精致,笑起来时若隐若现两个可爱的梨涡,当谈及自己的儿子时,更是抑不住的温和。
想起自己那调皮好动的儿子,纯风也忍不住的笑,因莲妃的死而带来的暗涩也被冲散不少。他是该庆幸的,虽然得不到自己所爱,却给了他咿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小子只会淘气,哪里能冻得着他?”
咿呀笑,胜过梅花的清淡。“别看逐月才两岁,可是把夫子们都折腾的厉害,想来也只有你这个做父亲的才镇得住他。”
纯风看咿呀,眼神里有疼爱和愧疚,他拉过咿呀冰凉的小手磨蹭着自己刚毅的脸,轻声问道。“你恨我吗?孩子刚出生便抛下你们。”当时的他是抱着死的觉悟的,所以他向楼玉要了两年的时间给她,却自私的将更多的时间用来向莲妃报恩,为的,也是能与她有个了断。
咿呀摇头不做正面回应,语调轻缓似春雨敲击屋檐,“逐月自小便离了父亲,虽是淘气,但更多的却是孤独,你该担心的是他能否接受你?”
自小时遇见他开始,她对他,便只有爱。只是不知,她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
纯风眸色一暗,他知道他欠他们很多,更是伤了她很多。如今她已褪去了以往的神采,变得越发祥和,可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看不透她。只是看着她变得越发没了以前的通透,心里就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这样的感觉,很难受。
猛然将咿呀拥入怀中,渐渐收紧,好似这便能安抚心里的不安。
“今后,我一定会补偿你和孩子的。”这次,就当是我的最后一次任性吧!
他的嗓音透过她的发丝飘出,闷闷的,不带感情色彩,却一瞬就击碎了她的心,眼睛里满是晦涩的光,咿呀压抑住喉头的哽咽。原来,他是在补偿啊!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下人急躁的声音。“将军,夫人,宫里来圣旨了。”
纯风皱起好看的眉,侧头冥思,然后骤然松开了咿呀。“我去去便回。”说完头也不回的起步离去,甚至忽略了身后之人满脸的泪水。
看着消失在梅林尽头的身影,咿呀叹息。“纯风,你总是如此。从来,从来就不知道回头看一眼。”
风凛冽的刮,带着刺骨的寒意。花瓣漂飞满空,清冽的香气迷漫满庭。这片梅林,她自然知晓是为谁而载,那人圣洁如莲,此生却唯爱红梅。
咿呀微微侧过头,眼里有迷蒙,发髻零散,不知是被那人所凌乱,还是为风所欺凌。
“我早年便说过,不管你花多少时间下去,不爱你就是不爱你。”身后的红梅中穿出一人,生的唇红齿白,却是一直被通缉的长安。
“公子,不悔。”仍是轻若浮云的声音,却带着异常的坚定,咿呀看着长安的眼里带着惊喜。
长安清冷的眼淡淡扫过女子,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的可怕,一点也不可爱。但她也变了很多,难道她以为一味模仿那个女人便能得到纯风的爱?这样的咿呀未免太可笑了点。
“我来只是看你笑话,管你后不后悔?”
忽而,女子面露凄色,秀气的脸对上她。“公子,可以帮我一件事么?”女子幽幽一跪,这是她第二次跪她,上一次还是长安从锦国逃亡,咿呀为她三跪,此后,就一直也没见过面,只是听说,听说咿呀被甲叁所救,生命垂危,后来也就没了音讯,直到楼玉登基,纯风为了守护莲妃而甘愿为楼玉卖命,那个时候,长安听说,纯风有妻,名为咿呀,纯风有子,名为逐月。
“去去去,若不是看在你曾救过本尊的份上,本尊才懒得管你,你现在还好意思蹬鼻子上脸了。”长安不满的叫嚣着,她自从掌管七音阁后,便也少有过问朝廷里的事情了。
“我信你的。”咿呀抚摸着梅花树枯槁的树干坚定的说,她hi她的公子,这个世界上,她只能相信她。
“你见过逐月了吧?”肯定的问话。
长安挑眉,倚靠在树干上,眉清目秀的脸庞微仰冬日阳光细碎的洒在她脸上,痒痒的。
她确实去看过逐月了,不得不承认,他很可爱,而且鸢儿也欢喜那个胖小子,唇角的弧度不断扩大,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粉嫩的奶娃娃屁颠屁颠的踩着凌乱的步伐跑向她,当时还真担心一个不稳他便会摔得很惨。
回过神来,长安邪里邪气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最喜爱豢养童孩吗?特别是可爱的。你就这般告诉了我,就不怕你的逐月会遭我毒手。”
确实,江湖上有传言,七音阁的魔头最喜豢养童孩,她的魔宫里已经抓了不少童孩,那个时候贪玩的小孩总是会听到自己的母亲狠声道,“你要是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七音魔主当娈童!”
咿呀摇头,脸上依旧淡然,语气却是没有丝毫松动。“公子,奴婢可是看着您长大的,现在奴婢的孩子有难,莫不是您要无动于衷?”
长安精美的五官瞬间扭曲,看着她长大?亏她说的出口。
“当初楼玉让纯风对战绒野,整整两年未归,丢下你们孤儿寡母,那个时候,你是怎么答应华陵的来着?”音色里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咿呀鄙视的水眸掠过少年装扮的女子,就应该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将这个女子扼杀在摇篮里的!!她无比凶狠的想着,心里难免悔恨当初,“我答应华陵,两年后出发七音阁,从此以后再也不回锦国!”语调恶劣,明显的不耐烦,完全没了刚才的淑女模样。
长安一怔,就像是看见了以前的咿呀,露齿一笑,这算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咿呀露出水眸,可怜兮兮的凝望着长安,“公子,你忍心让小逐月年幼丧母吗?”
条件反射问道。“帮什么?”说完之后长安猛然醒悟,懊恼的扶着额头,难懂自己当真成了一个恋童癖?这一切都是鸢儿的错!!
远在七音阁想念长安的越清鸢猛地打了个喷嚏。
咿呀细眉一松,整张脸花开怒放。“乖乖,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少啰嗦,要说就说,本尊可是忙得很。”长安别过头,别扭的吼道,一切都是看在逐月的份上!
咿呀咧嘴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纯风战功显赫,莲妃又去了,楼玉心中必有间隙,若以后将军府发生了什么,替我带逐月离开。你,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吧?”虽然瞒了所有人,可是对长安,她唯一的家人,她是什么都不会瞒得。
圆润的下巴,眉如墨画,面似桃瓣,少年依旧斜倚在树旁,一拢青袍,玄纹云袖,乌丝以雕刻简单的竹簪束起,简易却带着一股疏狂的韵味,风过,少年的目光若天边晚云渐渐收敛,淡似琉璃,他撇撇嘴,“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咿呀望向少年的目光变柔,绮丽的大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液体滑落,她却像什么都没察觉到般依然温弱的看着少年,这两年来的委屈在公子面前轰然瓦解。
“我又何尝不知逐月若是身份暴露,无根方的四大长老是不会放过她的,所以公子,逐月是莲妃孩子的这件事情,你莫要叫纯风晓得。”
长安愣愕,微点头,却忽而有些悲伤。
眼前这个女子,是曾经伴着她十余年的女子,两年前自己的孩子没掉的时候她都不曾哭过,只是让华陵从宫中将莲妃的孩子抱出来,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是不是还是满满的都是纯风呢?
纯风啊,你可真配不上她。
即便是十几年以后,逐月在她的保护下健康长大,长安也依旧记得那时的那片梅林,那片天空,那片雪地,女子一身白衣与雪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她巧笑如嫣,缥缈似随时可随风而去的青烟。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