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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点童心犹未泯

在美国时,尽管已经功成名就,林语堂仍在应某书局而写的《自传》中称自己是一个孩子,一个“睁圆眼睛注视这极奇异的世界”的孩子。

老顽童

林太乙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问父亲:“为什么大家都说妹妹好可爱?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可爱的地方。”林语堂答道:“小孩子因为天真,所以可爱,这世界很复杂,大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在回答完女儿这个问题后不久,林语堂迎来了自己的40岁生日,这一天林语堂作了一首自寿诗,结尾有这样的两句:“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鬓尚且无。”身逢乱世,进入不惑之年,林语堂最得意的是自己身上始终没有泯灭的那一份童心。此时的林语堂只是走过了人生的一半路途,而他的这种童心还将陪伴他的下半生一直到终老。

40岁之后的林语堂,很快将离开自己的故土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国。然而远游并未使林语堂变得更加成熟,在美国,吃西餐时他经常闹出笑话,他不知道用哪个勺儿喝汤,用哪个叉子吃鱼。更严重的是,他还常常把自己的酒杯和邻人的酒杯弄乱,不知哪个是自己的,哪个是别人的,以至于常喝错了酒闹出笑话。他的妻子廖翠凤早在横渡大西洋时已经精通西方的各种礼仪,并常常纠正他,但无济于事,每次出现这种笑话都让她尴尬万分,但林语堂却心安理得,因为他觉得自己出错是无心的,也没有造成什么破坏,有时候还能给严肃的饭桌带来一点笑声,所以他的这些“坏习惯”一直到老都没有改变。

这个时候的林语堂最喜欢和女儿们玩一种滴蜡油做模型的游戏,就是将蜡烛油滴在桌子上,待其将硬未硬之时用刀子之类的工具将其雕刻成各种东西的样子。林语堂非常喜欢这种游戏,还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他的记忆,不过游戏过后清理桌上的蜡油是一件让他非常痛苦的事情。

而晚年的林语堂,更是堪称一个彻头彻尾的老顽童。这个时候林语堂的女儿们都已经长大了,没有那么好玩了,还好林太乙育有一儿一女,他们便代替林语堂的女儿成了他最好的玩伴。林语堂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剪下来,和两个外孙的照片拼在一起,成为“三个小孩”,在他眼里他和小孩子是一类的。当年他的女儿们在《吾家》中写道:“我们三姐妹,和父亲,常常闹着有趣的玩笑,但母亲,却像是家族中的长辈,她常常提醒我们,要我们注意地毯或桌子。”而现在则轮到廖翠凤和他的女儿太乙来提醒他们不要玩得太疯。

林语堂时常和外孙一起出去观察蚂蚁窝,捉螃蟹,钓鱼,在钓鱼时林语堂有时会将廖翠凤的指甲油涂到做鱼饵的苍蝇翅膀上,他说这样苍蝇都有了笑容,不会因为即将被鱼儿果腹而闷闷不乐了。廖翠凤出去买菜时,“三个小孩”常躲在更衣柜里等她回来,比赛谁憋不住先笑场,结果输的那一个往往都是林语堂。

一家聚餐的时候,林语堂总是大家的开心果。他吃猪脚的时候会故意让猪脚把自己的嘴唇黏住,然后利用嘴的张合吐出很长的丝来,就像一只蚕一样。他还有一个“绝活”,那就是将胡椒粉放进自己的鼻孔里,使自己不断地打喷嚏。

“孩子”与孩子

在美国时,尽管已经功成名就,林语堂仍在应某书局而写的《自传》中称自己是一个孩子,一个“睁圆眼睛注视这极奇异的世界”的孩子。他说,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小孩子进入一个大丛林,“时或停步仰望星月,俯看虫花”,在丛林行进的过程中,他没有方向,没有规矩,独自游荡,或行或止,随心所欲,一切皆从自己的本能出发。

林语堂喜欢上街买东西,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接近孩子的好机会。在台北,有很多十来岁的小孩子经常帮父母看店,林语堂觉得这些孩子还没有染上大人的狡诈虚伪,利用买东西的机会和他们接触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人生体验。有一次,他在台北的中山北路闲逛,碰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某文具店看店,这个小孩子一说错话脸就会红,林语堂认为脸红是绝对做不了假的,为其纯真所感动,觉得非买他家的东西不可,于是花了两百多元买了一大堆的信封、卷宗套子、尺、原子笔等,尽管这些东西他一时都不需要。买的时候他和小孩子两个人都很高兴,林语堂还得意地说这是买东西的艺术,自己是买东西的艺术家。

这是典型的孩童思维,幼稚而又纯真。但也正是以孩童的视角来看世界,反而使林语堂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了解得更透彻,正如安徒生《皇帝的新装》里面那个大胆的小孩一样,林语堂说:

宋儒喜欢讲明心见性,以庄以诚求之,要除去物欲之蔽。无奈此心此性,总是空的,到了无蔽无欲的境地,便愈空无所有,而以庄以敬,反而日趋虚伪。就使你做到明心见性便如何,此颜习斋之所以不满于程朱之学而起了抗议。我想心不必明,性不必见,只看看小孩子好了。(《论买东西》)

正因如此,林语堂每次见到可爱的小孩子时,总是喜不自禁,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正如英雄见英雄。在他的《来台后二十四快事》中就有好几件是跟孩童有关的,例如:

看小孩吃西瓜,或水蜜桃,瓜汁桃汁入喉咙兀兀作响,口水直流胸前,想人生至乐,莫过于此,不亦快哉!

看电视儿童合唱。见一小孩特别起劲,张口大唱,又伸手挖鼻子,逍遥自在,不亦快哉!

余光中在他的《我的四个假想敌》中突发奇想,把自己未来的四个女婿称为自己的“情敌”,整天做噩梦担心他们抢走自己的女儿。而对林语堂来说,结果更糟糕,因为抢走他女儿的是时间,不容你有丝毫的反抗余地。在女儿由孩子变成大人后,林语堂一度失落,并由此萌生了再领养一个女儿的想法。

这个机会在1943年来临。这一年林语堂回到国内宣传抗战,有一次他和社会各界人士去西安的一家孤儿院慰问,孩子们为他们表演了精彩的节目。其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台上为大家弹钢琴,林语堂为她的纯真无邪所感动,在没有征得家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收养了这个名叫金玉华的女孩做养女。金玉华其实还有一个母亲和哥哥,林语堂征得了他们的同意,把她带到了美国,希望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

可是问题远远没有林语堂想象的这么简单,先是金家反悔,拍电报想要回女儿,接着妻子也向自己开炮,认为自己已经有三个女儿,况且金玉华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希望她成为林家的负担。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形下,林语堂只好含泪把小金玉华送回国内。

赤子之心

在《女王与我》中,林太乙记述了这样一件事:

父母亲住在台北时,我住在香港,常到台北去看他们,双亲精神奕奕,不像七十多岁的人。有一次,我去台北住几天之后,双亲送我到松山机场。我们到得太早,于是在咖啡室消磨时间。不久,从窗外看见一架飞机降落,一小队士兵跑过去迎接。父亲见了叫道:“快点来看,什么大人物到了!”他跑到窗边看,母亲也跟了过去。我心里想,他也可以算是“大人物”,七十多岁了,的确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

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老顽童周伯通向来都是读者最喜爱的人物之一。位居武林中顶尖的几大高手之列,周伯通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不是练出来的,而是玩出来的。他为人毫无心机,天真烂漫,做事完全不顾前因后果,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时而为长风破浪的海上骑鲨客,时而与人打赌追逐穷疆极塞,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大的游乐场。

当所有与周伯通同等境界的高手都在为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而费尽心机、尔虞我诈,甚至不惜以命相搏时,他却一个人逍遥地游戏人间,不争名,不逐利,当然也就无忧无虑。没有人和他玩的时候,他就和自己玩,并因此开创了“双手互搏”的至高武功,而这对他只是个聊以消遣的游戏而已。在最后一次“华山论剑”的时候,中神通王重阳已仙逝多年,西毒北丐也于华山之巅同归尘土,越活越年轻的周伯通真正的武功早已跃居众人之上。然而黄药师在排定天下高手的时候却故意将他漏掉,没想到老顽童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这让向来高傲的黄药师都佩服不已。

尽管文武之路相差深远,然而现实中的林语堂和小说里的周伯通却具有极其相似的秉性,他们就像长不大的孩子,活得自由自在,坦然而快乐地行走于天地之间。他们从来不把自己当成大人物,有大人物之形却无大人物之劳,并因此独步人间,为世人景仰。

林语堂在《八十自叙》里说:“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一个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爱我,像我的母亲爱我的一半那样,那么他一定不会把我送入地狱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么世界一定该灭亡了。”

而我想说的是,其实林语堂用不着那么在意死后能不能上天堂,天堂是为生前不幸福的人而存在的,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尘世是唯一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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