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小的时候,总是跟着一个男孩子后头跑着。男孩子叫飞辰,总会扬起嘴角笑着,露出歪歪扭扭的一排白牙。就像所有青梅竹马的男女一样,少年顽劣惹事,少女恬静温婉,但却彼此照顾,一起磕磕绊绊地长大。但有些不一样的是,少年不曾惹出麻烦后把烂摊子丢给少女,反而赶跑了所有打着少女主意的小混混。少年脸上稚气还未褪去的时候,便是镇子上的官差都不敢随意寻他麻烦。
少年很强,不知道哪儿寻来的一把破剑便锋利过任何野兽的利爪。
香草是个孤儿,她的父母失足在一场大雨后松软的山崖。香草就由着她父母的表亲,飞辰的父母照顾,同飞辰生活在一道。到两人十六岁,飞辰过了成人礼,也不再惹事反而守护着镇子的安全时,二人顺理成章地结成了伴侣,受到镇子上所有人的祝福。平平淡淡的镇子也只会拥有平平淡淡的爱情。此时的飞辰,也正是走到小镇外头去建立一番功业的时候。
可是军队却突如其来的来了,原本属于风颂王朝的小镇,突然围满了金星帝国的重兵。不抵抗是不可能的,但凭一个小镇抵抗一个帝国,连以卵击石都算不上。
将将准备在王朝里建功立业的飞辰便在这时换了自己的方向,独自一个人面对着数万大军,朝着帝国的大营中走去,他知道就算援军最快地赶来,小镇也只能不复存在。只为了自己的爱自己的根,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把破剑,尽断敌军上千利刃。最终帝国的万人大军,只是为了一个血人儿让开了道,不知道挨了多少伤痛的飞辰,在仅仅十六岁还是年少轻狂时,便直面敌将,金星帝国数一数二的大将,湟玄。
“若能保河口镇的平静,便将我武勇献与将军。”飞辰只对着将军这么说道,不怕扯痛脸上的刀伤,扬起嘴角笑着,露出歪歪扭扭的一排白牙。
湟玄被他这一笑勾起了爱才之心,却掷出身边长剑便朝飞辰疾驰而去,万夫之勇的飞辰只能险险地避开,摸着肩上新添的血痕一阵黯然,笑容变得惨淡。
哪怕自己完好无损时,也远远不是那个将军的对手吧。
“若仅是武勇你便已经死了。”湟玄巍巍然地高坐着,目光凌厉,“你这般有身手有胆识之辈,怎会这么简单便降了?”
“我从不把自己当作王朝之人。”飞辰却依旧强硬地站着,“我只是我所爱之物的人。如今我所该守护的便只是这一方土地。”
“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弱点,本将信你一回又何妨!哈哈。”湟玄大笑,伴随这声音,飞辰像是脱力般地倒了下去。他的破剑至此也碎了。
从这往后,飞辰从河口镇离开,一晃多年,却不知在剑上添了多少王朝将士的血。而河口镇一如既往地安宁而和睦。
故事很简单,主角叛了他原来的国家,却令人听得荡气回肠。夏天早已被他取来的弓此刻正被他紧紧握着,一言不发地听着那个姓宋的捕头说着那个故事。“那是她对镇上的人好咯。不过也听说她家那男人在那儿的军营里可是为了保护镇子出了大力气呢!”夏天想着金蛰说过的这句拗口的话,想明白了它的意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飞辰的强大,虽千万人而不惧是要有多强?
“飞辰哥,真太他妈帅气了。”金蛰憧憬着那个在和他一般大的年龄就被视为英雄的人物,这是他第一次听完整香草和飞辰的故事,可却是因为香草这个时候还生死未卜。金蛰想到这儿,脸上已经变成了深深的忧惧和决心。
“是啊。要是香草真出了事,我们就更对不起保护镇子的飞辰了。”宋捕头一脸严肃,眼里却包含悲痛地看着身后的众人。
小镇的效率从未这么快过,尽管天已经黑了,这十来个最熟悉深山猎户樵夫之人便已经聚集起来,加上宋捕头,以及硬要跟来的夏天和金蛰。小镇上的人似乎知道拦不下金蛰,开始只是极力反对夏天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的加入,但当夏天在金蛰示意下展示了他的速度和百发百中的箭术后便也不再反对。他们没有任何心情和时间去惊讶夏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山如墨般深沉厚重,寂寥地吞没了十几个单薄的火把。偶尔在林间漏出的亮光,表明着搜寻小队有惊无险地前进着。小镇更多的人只能默默地祈祷着,时不时走上街去打探情况,眼巴巴地看着山林,却又止不住地偷偷瞟着另一头更加肃穆威严的军营重地。
已经向驻军通报了情况,他们却迟迟未有动静。让很多人五味杂陈,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强大的英雄,飞辰现在在哪儿,知道了这些事以后,他岂会无动于衷。
山林中,月光在树丛里只剩下的鬼魅的痕迹,脚步声与火光无力地打搅着黑暗,惊着此起彼伏的虫鸣,林间偶有飞鸟的翅羽划过树梢,试图挑战着那些个专注和警惕的人的神经。
原本由宋捕头领头的队伍渐渐被夏天接了过去,对夏天态度由着原先的警惕和疑虑,渐渐地成了理所当然。他灵巧地在林间跳动奔跑,仿佛是黑夜与山的精灵,黑暗自然地亲近着他,那束火把对于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事物,唯一的用处便是夏天时不时在某棵树上高举着它,指示着远远跟来的人们的方向。整个队伍前进的方向也一直很明确,像是群山的一条蛀虫,慢慢地向山林最深处逼近,夏天让那些猎户恐惧和敬服,他从来不会找漏一处那头巨虎留下的痕迹。而令所有人能稍稍舒一口气而悄悄感叹夏天本事的是,他们一路上并没发现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血迹。
香草还活着!所有人渐渐地抛开了心中的绝望,笃定地向着远处微弱的火光处寻去。
这一次那火光却孤伶伶地跑得格外的远,刚刚安全到达山腰的他们遥遥地看到那光似乎已经在最高的山头上,忽闪忽闪的就像天上的明星一般。一路上被夏天着重标出的越来越多的巨虎跑过的痕迹让众人知道距离目标并不远。宋捕头的呼吁下,他们再也顾不得危险加快了速度朝山头奔去。脚下的突然变成了山上巨石的时候,夜空倏忽地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样明媚而又浩大。
而山头,只剩火把孤伶伶地被绑在枯枝上,在风中颤抖。四周是那样的寂寥,连兴奋的虫儿都消失了。
“夏天呢?”人们突然失了神,惊慌地张望,希望突然被更深的恐惧给覆盖。要面对的,那是一只老虎,他们才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夏天!喂夏天,你他妈给我出来!”金蜇终究还不成熟,傍着山顶冰冷的风吼了出来。
“闭嘴,过来!”宋捕头低声呵斥着他,金蛰才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围城一圈,注视着四周。
“应该没事。”一个猎户沉声说道,“老虎很少在这种空旷环境下活动,而且周围很干净,没有野兽的痕迹。”其余几人也深深点了下头。
宋捕头皱着眉,深深地思索着:“要是打着火把的话,肯定会惊动野兽的吧?”毕竟都是山野之人,很快明白了捕头的意思。“的确,发现了的话,最好是悄悄接近。能把香草救回来就够了。”
“这么说,香草姐就在不远处了?”金蛰忍不住问道。
“你闭嘴。”宋捕头呵斥着,“刚刚要是真被你惊动了老虎,你以为我们能毫发无伤吗?”金蛰才吐了吐舌头,一脸懊悔。“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就让夏天一个人去救香草姐?”金蛰这次异常低声地问。
“你说他,还没你大?”宋捕头忽然问道,所有人才突然意识到这个诡异的事实,如果说飞辰是不合常理的天才,那夏天也太近于鬼魅了。
“嗯……”金蛰咂咂嘴,轻轻点了下头,“不过他从小在山里长大,我以为是正常的。”
“我们活了这么多年,在山里呆的时间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孩子?”一个猎户不满地反诘道。宋捕头依然皱着眉,深深地思索着:“这么说,你们有没有想起来,那个‘猎人’?”
“你说他?那他不是娘胎里就学会打猎了?”人群里发出低叹。
“喂喂,‘猎人’是什么?”金蛰有爆发了那个年级的好奇心。
众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最后还是宋捕头稍稍解释:“这十来年附近只要有什么深山猛兽被发现,过两天都会被人猎杀留在附近的林子里。我们之中就以猎人来称呼他。”
金蛰不再因飞辰的名字而一脸激动,却认真地说到:“唔……那这样夏天倒有说他被一个老头带大的呢!”
“那个人的传人!”有人不禁感叹道。
“只能这么相信了。”宋捕头忽然地斩钉截铁,“既然他有本事,我们先等他一个时辰的消息。不然靠我们也要找出来那只该死的虎!别忘了,我们最初没指望靠那个夏天的。”
“嗯。”众人应道,附近选了个避风的地方,点起篝火,警惕地围坐着。
金蛰抬起头,天上朦胧的圆月,似乎说不清道不明地嘲笑着他们。
不去顾忌一同行动的人,夏天在林子里游荡得更快。但他一直不像别人以为的是一个人,身旁一蹦一跳的冰淇淋是只白色的小妖精,在树丛里穿梭的时候竟还不忘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冰淇淋,为什么要把他们丢在那儿?”夏天加把劲跟上问着。夏天并没再发现这一路上野兽留下来的痕迹,自打和冰淇淋行动起来他就只跟着她,而女孩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了目的。
“他们慢死了!这样下去好玩的就没了。”冰淇淋说着,舒展着两只小臂,似乎就那么斜斜地从树丛飞了出去,猝不及防的夏天扎进了灌木丛中,沾了一身绿叶。但冰淇淋并没有停下来笑他,两只脚丫依然跑得飞快。
夏天边跑边抖落了碎叶,却是皱着小小的眉头,终于他说着自己的担忧:“那老虎很厉害,我可能打不过它。”
“唔……试试看啦!”冰淇淋调皮的一笑,接着若有所思地问道:“夏天你会弄陷阱吗?”
“会。不过我不太喜欢,又麻烦又无聊。”夏天说。在山谷里头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猎物需要他刻意使用陷阱了。接着两个人突然地停了下来,似乎有所察觉,便藏在了一个小土沟的草堆下,认真地盯着眼前一大片的黑暗。若黑洞,寂静地吞噬着一切。而冰淇淋却转而看着夏天,掩在黑暗里面庞清晰的线条。“那就不用咯,我想看看夏天有多厉害。”冰淇淋贴在夏天的耳边,轻轻吐出那几个字,夏天只感觉一片风贴面而过,有些痒,但他很专注,不曾把视线离开过黑暗。接着他闭上了眼,很自然地从一片黑暗进入到了另一片的黑暗,抓起了背上从悬崖下带来的弓。然后悄无声息地搭上了箭,弦绷得极紧,不大却略有些粗糙的手掌微微地颤抖。
黑暗却还是黑暗,躁动不安。夏天的双手从颤抖中爆发出了某种坚定的气势,仿佛每个细微的抖动都是做着一次精确的瞄准。箭便在不安的躁动里突然间的消失,笔直地闪到了黑暗里头去。接着消失的是夏天,在箭还高傲笔挺地前进的时候,完完全全地失踪在一片黑暗里。狂躁的虎啸声终于爆发了出来,埋在黑暗里的火药遇见了火星,肆意席卷着周围的一切。巨虎在月光下露出了形状,四爪着地的它却快有夏天一般高。浸着月光,诡异的黑白色条纹,展现着山林间最为霸道的气度。却只是在背脊处,斜斜地扎着支箭,像是带着个不愿退场的丑角。
虎躯在林间冲撞着,整片整片的灌木丛只剩狼藉,再也藏不了任何人。而它却也发现不了任何人了,只剩扑腾起舞的飞蛾,被惊扰了美梦,不经意间破碎成粉末。
巨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就像一个懂得克制的思考者一般。也许背上那根刺真让它很不舒服,它不安地低吼着,却一边蓄着势,开始注意某个方向,野性的直觉让它感觉到某种真正的危险。那儿竟然就是夏天最初面对的那片黑暗。在箭射出的那个瞬间,夏天竟借着箭的轨迹与巨虎擦身而过。夜突然静的逼人,野兽终于按耐不住,一个急跃,在空中就要加速冲入黑暗里。一只箭也便疾驰而来,闪着冰冷月光的箭尖在虎眼中迅速地放大,然而巨虎几近不可思议地摆了个头,箭尖便擦过了它的面颊。然而这却也让巨虎的势头顿时弱了,落地时的加速顿时慢了几个拍子。箭却不依不饶地跟来,这次是两只箭,同时地钻向虎眼。夏天抓住一切契机瞄准着最大的弱点。
野兽开始奔跑,对那两只小箭似乎不屑一顾。而后箭与虎开始交错,将将在虎的眼前时开始错开,两只箭微妙的时间差露出了最细小的一丝空隙。夏天最后的封锁竟被简单地躲了过去,没有收获任何的伤害。而暗处的夏天明白地看着这一切,不过瞬息便要与虎交锋,他却依然冷静,面对猎物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淡漠。他弓弦上搭着箭,靠着两条腿高高地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转,灵活地倒挂在树梢上。巨虎在夏天跳起的地方就扑了个空,扬起了头对峙着挂在头顶上的夏天和贴在它眼前的箭尖,就要咆哮地跳起将夏天从树上撕下来。“喀嚓!”却是它的右后足踩了个空,虎躯歪了一下,夏天的箭瞅准了这个瞬间,适时地离了弦,终于狠狠地钻进了老虎瞪大的左眼,并似乎能透到它的脑袋里头去。夏天躲在这儿的最开始,就用了几只背上的箭,搭在地上原先埋着石头的小坑上设了个最为简陋的陷阱。不起眼,却能在千钧一发间转换局势。
巨虎痛苦地狂啸着,眼里扎着箭触目惊心,悬空的右后腿扑腾两下终于踩实,接着一下跳起,依然朝着夏天扑去。夏天却早就蹲坐在了树杈上,信心十足地瞄准着最后一只眼睛。但巨虎显然跃得太高了,前爪往树干上一蹬,一个借力,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夏天蹲着的树杈上。树杈干脆地断了,受着整个夏天重量的树杈却经不起简单的一撞。任是夏天再灵敏终于猝不及防,还是失去了平衡,斜斜地就往往地上栽去,天地倒转,举步之遥的虎躯有若魁魁的高山。但夏天的依然冷静,破釜沉舟地冷静,一只手握着弓,一只手抓着箭,全然不想放开以让自己平安着地,因为那头虎正同夏天一道悬在空气里,两三米的高度显然巨虎能更早一步地着地。于是夏天射出了他的最后一箭,箭筒已经在夏天倒挂在树上时便掉落地面,夏天本想着自己有时间捡起来的,而现在,最后一只箭便在与巨虎落地的同时,扑了出去,扎进了它的咽喉。
夏天惨惨地摔在了地面上,胸腔里震得发麻,一时难以动弹。巨虎却依然活着,庞大的身躯使得它没有那么容易咽气。两只虎爪高高地抬起,就要当夏天的身体砸下。夏天举起着弓试图无谓地抵挡着。他看向天空,切割着天空的树梢上是冰淇淋白色的倩影,似乎还能看出盈盈的笑意。冰淇淋会救我的,夏天闪过这个念头,呆呆地望着天上。就像欣赏月夜仙女一般。可是他心里又很难过,说好的什么事情又消失不见了。
却是静若处子,树梢上盈盈地身躯并没有动,仿若是长在那儿的一颗最为甜美的果实而不会为之所动。夏天感受着虎爪仿若千斤的重量,压在自己肋骨上,挤着肺叶的空气。白色的冰淇淋依然宁静而纯粹。“我想看看夏天有多厉害!“冰淇淋笑盈盈的脸让夏天想起的这句话恍若天籁。“喀嚓”,夏天感觉到一直跟着自己的那根弓断了,那弯不起眼的木弓,任凭夏天怎样拉扯依旧坚强的木弓在夏天苦苦挣扎时先一步地断了。夏天心里空荡荡的,除了那奇怪的石头,陪他长大的那个山谷已经再没留下什么东西给他了。冰淇淋的笑脸那般的遥远。他怕死,可他感觉很孤独。
孤独的夏天不再挣扎了,他一面感受着肋骨夸张变形的痛楚,一面抚摸向胸间那颗凤凰石,想确认它还在那儿。于是那个瞬间,所有的力量似乎都被抽空了,夏天自己的,还有压向他的那头虎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悬空感静静围绕着夏天,无所束缚,他的力量成了空气里最为自由的东西,随心所欲地闹腾着。若不是夏天的胸口还在剧烈地疼着,夏天肯定会迷醉进这一番感觉中。疼,生命还存在时特有的疼。夏天感觉到,自己没有死,生命被剥夺的恐惧蒸发一空。
野性的本能让老虎清楚死亡即将到来,但却有种比死亡更浩大的恐惧席卷过来,使它再也不敢动弹,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一道虚幻的锁链缠住了它所有的关节,然后它渐渐地漂浮,死死僵住但依然庞大的身躯就漂浮了起来。地面上只剩下平躺着的夏天,脸上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祥和。濒死的虎是野兽,但有种浩瀚的意识让它有了这些想法。然后夏天睁开了眼,看清周围的一切,却依旧感觉自己在悬空,四周没有任何的力量,所有的力量却都像是自己的。冰淇淋落回了地面,从林子的黑暗盈盈地朝着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