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涕虫靠在楼梯口,他对屋子里的一切都不关心,他或许是习惯了漂泊的日子,在水边,在风里,这样的日子贯穿过他的童年少年。他的记忆里,没有一天是成型的日子,比如说餐桌与父母,几乎是一种幻想中的幸福,他送进过福利院,看过张乐平先生的漫画《三毛流浪记》,看着看着,他把自己看哭了,因为最后,他自己成了三毛。
在福利院里的日子,他觉得是幸福的。最起码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但是在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自己的家,有父母,父母在家等他,这是他最简单的追求,或许他只差了一步,觉得每天游荡在九湾镇上的疯婆子就是他的母亲,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因为他更想有一个美丽聪慧慈祥的妈妈,母亲绝对不可能是一个疯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只记得自己坐过一条颠簸的船,又坐了火车和汽车,到了一个新地方,没有海和船,只有层层叠叠的大山和山羊,后来他管叫爸妈的人家,上面有是三个姐姐,过了十六岁就嫁出去一个,到他六岁那年,他就接上班赶起了山羊,他十分怀念萝卜丝煎带鱼的味道,但是通常只有一个玉米面做成的窝头,渴了就喝一口山里的水,到八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弟弟。他这辈子就注定做起了一个小羊倌,有一天,山羊啃了别人家的麦子,被主人家发现驱赶羊群,谁知一只羊羔掉入了山崖,死了。事后,他被毒打了一顿,至此之后,饥寒和随手的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十二岁那年,乡里砖厂少人,他的父母就以每月六十元把他送进砖窑。
他醒悟了,他确定自己不属于这层层叠叠的大山,记忆里模模糊糊的东西都是真的,在一次押砖车到邻镇的途中,他一头扑进麦田里,跑了出来。
屋子里的人还是有些抵触文婆子的出现,尤其是侯三炮,用破沙发堵住了门,生怕跑进来的是来自地狱的鬼卒。瞳孔睁得很大,好像随时要炸开的样子。
鼻涕虫好像察觉到了,透过铁门上的横条对冲疯婆子喊着话。
:”疯子,疯子,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还是上别处去吧。“
麻雀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下这么大的雨,街道上都是水,小东西,你让他上那里去?去死吗?”
侯三炮急了,原本就是胸口按着炸弹,一听麻雀还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起先故作镇定地嘴边堆着一丝笑,好像这丝微笑就是一根导火索,立马点燃烧到了眼珠子上,瞪大了。说:“老子这里又不是难民收容所。”又朝着吧台上的赵德水吼着:“死胖子,拿扫把来,给老子赶走。”
赵德水懒得挪一下屁股,抬了下眼皮,假装睡着了,故意打着呼噜。
麻雀的脸也铁青。:“人家就在门口站着,又没有进你的屋子,也管你的事情。你激动什么?”接着,三女人也来了精神,七嘴八舌用手指戳着侯三炮。平阿四倒是爽气,站起来拍了拍侯三炮的脸,好像刚才的仇视又要进行下去的意思,原因,他需要争取,争取屋子里对他有用的人,尤其是麻雀,所以他嘴里会紧跟着蹦出来一句话。
:“你只要不去惹她,她又不咬你吃你,你要是惹了她,咬死你活该,有本事你自个下去。”
侯三炮瘫坐一边,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疯女人染了心魔,会变成了半个厉鬼,今晚我会被咬死吗?天空又是一声炸雷,屋外墙角掠过一阵黑风,彷如看见一只巨大的蝙蝠附在疯婆子的后面,不是蝙蝠,是吸血鬼,马上就会露出尖利的牙扎进他的血管,侯三炮想着,脸上的汗如喷涌而出的岩浆。
为了找回家,鼻涕虫在福利院和院长阿姨说起过,但是他毕竟已经十来岁的半吊小子,福利院最多能提供他三四年的吃住,或许还有学习的机会,但是越是看到别人家小孩有父母宠爱的场景,他心里越是羡慕,每羡慕一次,就会加快他寻家的决心,从黄土大山到海边,没有了窝窝头,也没有打骂,但是更多得是欺凌,在SD某市,他就被一个叫蚂蚱的人盯住了,蚂蚱长得精瘦精瘦的,给他烧烤和啤酒,还扔给他一床破棉絮,最后还要跟他学本事,鼻涕虫还以为遇到了好人,谁知道让他在滚水里捡肥皂,热砂里取栗子。这门本事,叫做偷。学不会,脸盆里上装满水,就揪起头发就往死里掅,那年冬天,他受了风寒,落下了鼻腔里老是淌着一条清水鼻涕,“鼻涕虫”的外号也是从那时候叫下了。一开始,鼻涕虫觉得到了海边,家也就到了,谁知道海有多宽?茫茫无际根本不着边,在某个春节前夕,蚂蚱被判了刑,他又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自由,在录像厅里,他看到了陈浩南和山鸡,觉得要找一个这样的大哥,对兄弟有情有义。
他想去香港,混迹码头的时候,他果真听到有一条渔船要偷着去香港。而最后的事实,那条打鱼船为了省下水手和伙计的支出,又把他当做了牛马,到九湾的时候,见鼻涕虫身上没有多大的价值,就把他扔到了九湾。一颗蒲公英一般的种子,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在码头上,他遇到平阿四那一天,不是他自己惊诧了,而是平阿四也惊诧了,他们之间有一些相像,尤其是脸庞。平阿四就这样把鼻涕虫留在身边,最起码,有一口吃食,还有点像人的样子。
鼻涕虫借着烛光问赵德水要了一包雪饼,拆开了,隔着铁门上的栅栏递给文婆子。
:“疯子,给,吃,吃!”
疯婆子看着鼻涕虫,傻傻笑着,也不哭闹了,安安静静端坐在楼梯一边,任凭斜雨打在身上,屋子的人又静了下来,谁也不想打破这份定格的宁静,谁无心去过问这个漫长的黑夜。